衣的那个作假的人走了,穿着晴雯给他做的内衣的真人继续再走。宝玉问小丫头晴雯到底怎么样了,小丫头道:“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儿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了,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问:“一夜叫的是谁?”小丫头子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道:“还叫谁?”小丫头子道:“没有听见叫别人。”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听真。”很简单的对话,可这都是《红楼梦》最动人的部分,宝玉念念不忘的是她临终的时候有没有叫我。她要是叫我,我没有在身边,那是多大的遗憾跟愧疚啊!可我们知道这个小丫头,包括去看晴雯的宋妈,恐怕都不怎么关心晴雯到底是在叫谁,她们理所当然地想,临终时不舒服大概就是叫妈吧。可宝玉一直追问:“还叫谁?”大家一直在琢磨为什么《红楼梦》是好的文学,好文学就是因为它能这么真实地表达人的感受,生死攸关的大事是文学里最难表现的,因为很容易作假,怎么写都不对。
旁边那个小丫头知道宝玉会难过,就抢过话头说,我偷偷去见晴雯姐姐了。晴雯姐姐“见我去了,睁开眼,拉着我的手问:‘宝玉那去了?’我告诉实情。他叹了一口气说:‘不能见了。’我就说:‘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来见一面,岂不两完心愿?’他就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星,敕命着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那宝玉须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见面。世上凡该死之人阎君勾取了过去,是差些小鬼来提人魂。若要迟延一时半刻,不过烧些纸钱浇些浆水,那鬼只顾抢钱去了,该死的人可就多待些工夫。’”
这个小丫头完全是在编故事,可是她很会安慰人。烧纸钱、浇浆饭,本是民间很通常的礼俗,可是在这里忽然变得很动人,在人的魂魄要被鬼带走的时候,如果烧些纸钱,鬼就会忙着去抢钱,人的魂魄就能多留一会儿。这些事我们现在也常做,可是读到这里,你才意识到原来礼俗的真正意义是这样的。它其实是人想象出来的,可是很奇怪,一旦真到那个时刻,你真的会拼命烧纸钱,多摆饭菜,因为你想让最亲的人尽可能多留一会儿。文学的动人是因为它碰触到了人最本质的情感。与此相比,之后贾政找了一些清客在那边谈“姽婳将军”就显得非常空洞,既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也没有任何实际经验。作者的笔法很委婉,读者不容易发现第七十八回里这些强烈的对比关系。
这个小丫头真的很会编剧本,她继续转述晴雯的话:“又,从来皆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能留人至五更’之语。我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来召请,岂可捱得时刻!’我听了这话,竟不大信,至回来看表时,果然是未时正二刻他咽了气,正三刻上就有人来叫我们,说你来了。这时候倒都对合。”宝玉听了很高兴,说:“果然是她。”意思是晴雯真有这样的缘分。《红楼梦》里一直在用花来比喻青春,人死了就会回到自己的本位,花神在这里是青春的象征。小丫头很聪明,她还故意说:晴雯姐姐一定是胡说,我不太信,怎么会有花神?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大家看宝玉有多荒谬?他很愿意相信晴雯没有死,而是到天上去管花了,因为这样的结局能让他的痛苦得到最大的安慰。
“这丫头听了一时发呆。宝玉又问道:‘但不知是他作总花神去了,还是他单管一样的花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诌不上来是因为她前面全是编的故事,可宝玉竟然问得这么细,她一下编不出来了。“恰好这是八月节,园中芙蓉正开。这丫头见景生情,忙答道:‘我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天机不可泄漏。你既这样虔诚,我告诉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他就告诉我说,他是单管芙蓉花的。’”有没有发现这个小丫头绝对是个好作家,她编的故事中有很多悬疑的细节。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愁而生喜,乃指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