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贾母仍带众人赏了一会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呜咽咽,悠悠扬扬,吹出笛声来。”贾母找人来吹笛子这件事,大家可能已经忘了,这个时候笛声才传来。生活中真正的美是在不经意间呈现的。猛然间,带着桂花香味的笛音传来,嗅觉、听觉的美全有了。作者用了“呜呜咽咽”、“悠悠扬扬”来形容笛声,我想这个园子作为一所美学的大学,一定比任何大学都要好,在这里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做美。遗憾的是,今天的主流文化教育里,恰好缺了这个东西。人的培养最重要的部分不是知识,而是一种感觉,就是赏桂花、看月光、听笛声,从嗅觉、听觉、视觉上来全方位地感知这个世界的美好。

“趁着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消,都肃然危坐,默相赏听。”注意这个长句子,在笛声配着月光跟花香传来的时候,本来正在聊天、开玩笑的人都安静下来了。有没有发现美真正出现的时候,人可以没有聒噪、没有烦虑,忽然觉得天地之间只有光明和清静了。

“约两盏茶时”,时间意义的有趣又体现出来了,《红楼梦》里很少讲听了一刻钟、半小时这种确定的时间,而是说你喝了两杯茶的时间。每个人喝两杯茶的时间都不一样,这就是美学上的时间。所以大家可以试着考考朋友,喝两杯茶的时间有多长,你会发现每一个人的答案都不一样。有的人三秒钟就喝完了,有的人可以喝好久。法国的哲学家柏格森曾专门讲过艺术里的时间,他说在文学里、在音乐里、在戏剧里的时间是不能等同于现实的时间的。因为你在惊恐、忧愁、喜悦等各种不同的状态下,对时间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常常觉得《红楼梦》里讲时间的词汇非常有趣,比如它教你体会自己生命中的两盏茶、一顿饭的时间。

笛声“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有没有体会到此时的一切动用了人所有的感官,酒是味觉的,桂花是嗅觉的,笛声是听觉的,月光是视觉的,清风是触觉的,所有的感官都处在最美的情境里。贾母笑道:“果然好听么?”因为这个音乐会是贾母建议的,所以这个时候要征求意见。众人笑道:“实在可听。我们也想不到这样,须得老太太带领着,我们也得开心胸。”这个话一方面是对贾母的赞美,另一方面也是她们的真实感受,因为贾母是最有见识的人。注意,见识不是知识,读很多很多的书只是知识,见识意味着有很深厚的生命体验,懂得如何享受生命。我们今天最大的遗憾是知识跟见识完全被割裂,没有见识的、不融入生命的知识和学问变得非常枯燥无味。贾母见多识广,她可以带领晚辈用这样的方法度过一个这么美好的中秋之夜。我一直认为这个中秋的夜晚可能是真正存在过的,曹雪芹在潦倒落魄的时候,凭记忆写出了这段对自己家族最美的记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试着对比一下,第七十五回里讲到的贾珍、贾蓉带着邢德全、薛蟠那些人,找了“第三性公关”玩得一塌糊涂是一种富贵,而如今贾母带着大家享受全方位的美感也是一种富贵。此时,贾母心里一定有种很深的哀伤,就是子侄辈已经不懂得怎么玩了。

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曲谱中越慢的吹来越好。”我一直认为贾母是个美学大家,我们知道不同的音乐有不同的处境。有时候你觉得很奇怪,你跑到一个人家里做客,吃法国鹅肝,喝马高红酒,都是最贵的东西,但给你来个大的交响曲,整得大家都累得不行,那个时候来个四重奏就很对了。并不是音乐不好,而是场景不对。因为大家在茶余饭后,需要一个比较轻松的、清雅的东西,而不是很厚重的东西。假如喝个下午茶要演奏贝多芬的《命运》,人真的要昏倒了。我的意思是说,艺术必须要有与之相配的时间、空间,绘画也是如此。我跟很多朋友提起过,我很佩服能把梵·高的画挂在卧室里的人,因为色彩太强烈了,挂在那里还能睡着觉,说明这个人的感官不怎么敏感。因为梵·高的画中燃烧着热情,这不是画的好坏,而是说美本身需要放对位置。面对大海的波澜壮阔时,贝多芬的音乐自然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