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得风气森森,比先更觉凉飒起来;月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有没有发现作者在讲心理,刚才那么亮的月光,现在不亮了,其实是看风景的人受了心情的影响。可以呼风唤雨,用几个字就能把情境感改变的文学才是好文学。“众人都觉毛发悚然,贾珍酒已醒了一半,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心下也十分疑畏,大没兴头起来。”
“次日一早起来,乃是十五日,带领众人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细看祠内,都依照旧好好的,并无异怪之迹。贾珍自为醉后自怪,也不提此事。礼毕,仍闭上门,照旧锁上。”祠堂里面没有任何曾经被打开过的痕迹,这是最精彩的写法,小说绝对要有这种悬疑,只是心里发毛,现实里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证据,大家都不敢再提这个事情了。
中秋节是传统的家族团圆的日子,贾母当然要和子侄辈一起过,晚宴设在嘉荫堂。“嘉”是美好的,“荫”有护佑、荫庇的意思,“嘉荫”就是美好的护佑。“嘉荫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风烛,陈献着瓜饼、各色果品。邢夫人等一干女客皆在里面久候。正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形状,地下铺着拜毯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有没有发现作者还是将这种富贵荣华写到了极致,所谓的破败是外表上看不出来的。这个家族的中秋节,外面看起来依然辉煌得不得了。
接下来贾母就说今天是中秋节,难得大家都聚在一起,要击鼓传花讲笑话,可偏偏找了两个最不会讲笑话的人来讲。第一个是贾政,他是最无聊、无趣、最不会讲笑话的人,讲完后大家都笑不出来,又不好意思不笑,只得强颜欢笑。接着是贾赦抽到了,这些人都是前面从没有表演过的,可是今天都表演了。贾赦讲的笑话很奇怪,说:“一家子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这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可能知道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贾赦前一阵子喜欢上了贾母的丫头鸳鸯,要娶她,贾母不同意,他就恨妈妈。他的意思是说,你偏心眼,只喜欢贾政,根本不喜欢我。“众人听说都笑起来。贾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作者竟然可以用这样的方法来讲这个家族强颜欢笑的程度。这个家族的败落是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心结,连妈妈跟儿子之间都有心结,可是还要维系笑话的场面。
我一直觉得第七十五回抽出来绝对是很精彩的短篇小说,到第七十六回以后就是一路败落,可是全部的元素都在第七十五回里准备好了。因此我觉得大家有机会要细读这一回,悉心体会作者在细节上的精描细画。很多事件看上去是不相干的,尤氏化妆,宝钗搬走,贾母吃饭,尤氏看到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包了一大堆“第三性公关”在那边讲黄色笑话,然后接下来是过中秋节,可是其中的精神是连贯的,讲的全是从繁华走向破败。所以每次读到第七十五回,你会觉得五体投地,一个作家竟然可以这么厉害,在我目前读到的世界各国的文学里,还没有可以写人性写到这么动人、这么精彩的。尤其是贾政和贾赦讲笑话这一段,你会感觉真是难过到了极点。我现在很害怕到热闹场所,因为常常会让那个最不幽默的人上去致辞,弄得大家都难过得要命,旁边的朋友在那边你捏我、我捏你,可还是要听下去,真是痛苦不堪,心说这样的场合我下次再也不来了。
作者在书写的过程中,写悲哀不用悲哀的手法,而是用欢笑的手法写,“第三性公关”要出现,笑话也要出现。我们知道当一个人想用欢笑来掩盖他的痛哭时,大概是最痛苦的时候。因为曹雪芹是在写自己家族的败落,所以他一直在用强颜欢笑的方法。贾母极度聪明,大概也知道这个家族不久就要完蛋了,可她还是希望最后一次中秋节能够有形式上的团圆,有形式上的笑话,至少要维持表面的这种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