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动的。所有的改革者,包括宋朝的王安石和明朝的张居正,都是非常寂寞的。因为他们要面对的并不是制度的改换,而是人的习惯该怎么去除。这是最难的,任何一个社会一旦老习惯养成,再去动摇它都很不容易。贾母就说以后可不可以免了,我相信这话大概已经讲了很多次,延续了四代的习惯最后就变成了某些累积的弊端。每一次吃饭面对一大堆菜,而且事先大家也没商量,很有可能每一家送来的都是鸡,贾母肯定觉得很无聊,可还是要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王夫人道:“不过都是家常东西。今日我吃斋,没有别的。那些面筋豆腐,老太太又不大甚爱吃,只拣了一样椒油莼齑酱来。”椒油是花椒油,不是辣椒油。莼菜大家应该知道,是江南的一种水草,长得像小荷叶,入口很滑嫩。你会发现富贵人家吃的东西其实蛮一般的,比如这个椒油莼齑酱。台北现在有很多餐厅在做红楼宴,我吃过一次,吓了一大跳,后来我问老板知不知道椒油莼齑酱?老板偷偷地跟我说:“如果做这样的菜,根本就赚不到钱。”可那只是他们想象中的红楼宴,真正的红楼宴可能就是面筋、椒油莼齑酱。它的考究不在材料,而在做工,其中凝聚着制作人的心血。

“贾母道:‘这样正好,正想吃这个。’鸳鸯听说,便将碟子挪在跟前。宝琴一一都让了,方归坐。贾母便命探春来同吃。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同宝琴对面坐下。待书忙去取了碗菜来。鸳鸯又指几样菜道:‘这两样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是大老爷送来的。这一碗是鸡髓笋,是外头老爷送上来的。’一面说,一面就只将这碗笋送至桌上。贾母略尝了两点,便命:‘将那两样着人送回去,就说我吃了。以后不必天天送,我想吃,自然来要。’”贾母吃饭的时候,大家供来的不只是素菜,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这一段很好玩,你会发现鸳鸯是贾母身边了不起的一个特别助理,每一道菜送来的时候,她一定要先看看是什么,好向贾母报告。如果你去一个讲究的餐厅,问餐厅的服务生说这是什么菜,他说不知道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餐厅一定不上档次。贾母觉得这些仪式跟礼节都太麻烦了,同时也有点应酬的意思。这些细节我们今天大概可以做越来越多的考证,如果有一天《红楼梦》有图可以解说,或者可以用摄影机拍出来,就比较清楚了。

我们看到有些房里送来的东西贾母根本不想吃,比如贾赦就是贾母不太喜欢的儿子,他送的东西,贾母就说让人送回去吧!这其实是很小的细节,可也反映出人的某种爱憎。如果一个老祖母有四个儿子、八个孙子,大家纷纷建议去郊游、去看电影的时候,这个老祖母该怎么办?因为各种不同的建议,加起来就有十二个。最后她选择的一定是她特别喜欢的儿子或者孙子的建议。贾母在这里扮演的角色很有趣,她其实很疼贾政,所以疼王夫人、疼宝玉。而她对贾赦的不喜欢,也反映在那个菜上。

“贾母问:‘有稀饭吃些罢。’尤氏早捧过一碗来,说是红稻米粥。贾母接来吃了半碗,便吩咐:‘将这粥送给凤姐儿吃去。’又指:‘这碗笋和这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红稻米粥其实就是我们现在的紫米粥,我第一次吃紫米粥是八十年代在南京,那时候才知道《红楼梦》里讲的红稻米是这个东西。当时紫米比白米要贵,所以是特别给贵族吃的。

紫米粥贾母只吃了半碗,就说送给凤姐。所有的东西她都只尝两口,接下来就开始配送了,最后特别加的兰小子,就是贾兰,等于是她的重孙子。老祖母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很有趣的调配中心,贾家要维持它的繁华,最重要的秘密是因为有贾母这棵大树。在今天一般家族的伦理里,不太容易感觉到大树的稳定力量,因为现在大部分是小家庭的结构。在我们童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家里有个老人的稳定性,家族的和睦还有事理的清明都得靠他维护。一旦有一天这个老人家走了,很多东西就不见了。包括以前清明节大家一定要去做个什么仪式,或者中秋节一定要聚一聚这种事情,一旦这个老人家不在了,大家也就各自散掉了,所以“树倒猢狲散”是在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