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说:“这也是有的,本是常情,跟姑娘们的丫头原比别的娇惯些。”因为小姐有高贵的身份,所以跟小姐的丫头,也都会因此受到尊重。像黛玉身边的紫鹃,探春旁边的待书,或者迎春旁边的司棋,也都会有一点娇,因为熏染了小姐被尊重的气息。王夫人自己是大户人家小姐出身,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是,何况他们?”
王善保家的就说:“别的都还罢了。”注意,她一心要整的就是晴雯。《红楼梦》读了那么久,大家都知道晴雯是个热心肠的人,可就是嘴巴不饶人,王善保家的希望有人去奉承她,晴雯最不会来这一套,所以她最恨的就是晴雯。她就说:“太太不知,头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标致”就是漂亮,注意,在主流文化中“美”会变成罪恶。后来王夫人把所有的女孩子叫出来排一排检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晴雯的美,而且她就觉得因为漂亮,晴雯是最可能勾引宝玉的,所以就把她赶了出去。
林语堂曾写过一篇文章叫《晴雯的头发》,“五四运动”以后三十年代的作家对此是蛮有感触的。儒家的文化最后在判断人的时候,缺乏对人的本质的认知,太容易从一个人的外在去判断,比如穿什么样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大概就是什么样的人。晴雯只是因为头发没有梳好,就被认为是妖精。事实上刚好相反,因为那个最规矩的、老是穿着学生制服的袭人,才是最早跟宝玉发生关系的。
专案小组还没有开始办案,晴雯就被点出来了,王善保家的就说那个丫头仗着生的模样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儿”。有没有发现这些完全跟主流文化有关,所谓“巧言令色,鲜仁矣!”一个人口才太好,长得太漂亮,就很难合乎道德。一旦这种判断演变成通用的标准,这个文化一定会出大问题,所以很多人在青少年的时代,不管多爱美都不敢表现,宁愿让自己丑丑的、呆呆的,因为美和灵巧真的是种忌讳。
现在她说晴雯:“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掐尖要强”四个字很有趣,掐是用指甲掐最好的,过去比较讲究的人家择青菜时是用指甲掐其中最嫩的部分,比如豆苗,大概五分之三都丢掉了,只掐那一点点尖来吃。这里就有一点形容晴雯是那个喜欢冒尖的,而冒尖是最容易受伤的。主流文化一直在警告大家,锋芒不要太露,晴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表现自己最好的一面。为什么林语堂会为晴雯辩护?因为他受了很多西方文化的影响。西方文化的灵魂是鼓励人去表现自己的。所以在林语堂的眼中,晴雯是个非常西化的女孩子,她觉得我会、我好,为什么不能表现?如果不“掐尖要强”,宝玉的雀金裘就没有人补了。晴雯补裘其实是生命的另一种热情,是人对所从事专业的认真或者心血的投注。
王善保家的继续说:“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娆娆,大不成个体统!”眼睛就是眼睛,但“骚眼睛”就是明显的道德批判,如果把一个人语言中情绪性的东西拿掉,剩下的便只是眼睛而已。可是加了一个“骚”字,就变得跟性有关了,它是动物身上一种吸引异性的气味。今天要说一个人很骚,或者卖骚,原始的意义就是在讲性。事实上可能只是晴雯不太瞧得起王善保家的这个人。“妖”字也很有趣,读过《诗经》的朋友都知道,这个字在《诗经》里是很美的意思,是花开放时的状态,可是这个字的含义不知为何一路下滑,事实上它只是在讲生命本能地展现出自己最美的那个部分。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王夫人本质上跟王善保家的差不多,虽然她是个贵夫人,但她们都是主流文化的牺牲品,对美丽的女性都会有所防范。“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有没有注意到林黛玉开始要倒霉了,王夫人一直没有直接说对林黛玉的态度,可是在举例时,把林黛玉和晴雯扯在一起,由此可以断定这个母亲绝对是要宝钗而不要黛玉的。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