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花凋零的时候到处乱飞,而人疲倦得好像到了生命的尽头。这里面在讲花,又在讲人,也在讲青春的岁月将要过完,预言性特别清楚。“一声杜宇春归尽”,杜宇是西蜀古代的一个皇帝,他死掉以后,心里面的一种不甘让他每一年春天化成杜宇这种鸟,也就是杜鹃,出来不断地叫,把春天叫回来。李商隐诗里的“望帝春心托杜鹃”,讲的就是这个来自四川的故事。

“寂寞帘栊空月痕!”最后花都走了,人也走了,剩下的是那一个帘子,帘子上看到的只是冷冷的月光留下来的一个空冷。我觉得林黛玉在暗示她自己的死亡,没有多久,林黛玉的死亡就是“花落人亡两不知”了她在《葬花词》里面已经讲过的句子,现在再度出现“寂寞帘栊空月痕!”

“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我们在生命里面有一种两难,有时候你看到一个朋友创作了最好的画,写出了最好的音乐,你不一定是赞美,有时候是落泪。你感觉到他的呕心沥血,他在作品里把心血都用尽了。如果你是他的朋友,你疼爱人会超过艺术作品,你会觉得宁可没有那个艺术作品。

莫扎特最后在病重的时候,发着高烧写他的《安魂曲》,完成了他伟大的作品。可是每次读莫扎特的传记,很奇怪看那个片断的时候,都很矛盾,你会很盼望莫扎特不要写《安魂曲》,好像觉得生命应该比艺术更重要,这个时候他可不可以少一点绝望、少一点痛苦?我跟很多朋友提过,有一次在一个老师家里看到一个小条幅,是弘一大师晚年用他的血抄的佛经,忽然就只会落下泪来,而不会赞美。因为他是用他的血在抄佛经。

为什么宝玉没有赞美,反而是落下泪来?因为他已经读到了黛玉的心事,他知道黛玉要走了;别人没有看出来,别人看到的是诗好。可诗如果暗示的是人亡,我想宝玉绝对不要。没有人跟他讲这是黛玉写的,他当然知道是黛玉写的。薛宝琴骗宝玉说是她作的,宝玉摇头说:“我不信。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所以不信。”宝钗笑道:“所以你不通。难道杜工部首首都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他说杜甫可以写很悲壮的句子,也可以写比较妩媚的句子,艺术家是可能写出两种不同的美学的。可是宝玉说:“固然如此说。但只我知道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

宝玉认为真正好的创作是心血,不可能是他人的,因为创作者不是在职业性地画画,职业性地写诗,而是用生命在创作。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到曹雪芹的美学观,他认为最好的创作其实是呕尽心血。曹雪芹自己写完《红楼梦》,写得一把辛酸泪,大家都觉得这本书写得好极了,赞美它是伟大的文学。可是曹雪芹如果今天活过来,他宁肯没有这样的煎熬。

宝玉看到桃花诗,其实感觉到黛玉好像眼泪已经要流完了,而这个眼泪流完,就是她要走的意思。宝玉跟她有前世的缘分,他当然懂得这首诗是一首《安魂曲》,是哀悼尤二姐的,也是哀悼她自己的,是哀悼所有在现世里美丽的梦想不能完成的生命将要走掉的那个悲哀。所以宝玉就说绝对不可能是宝琴的诗作,她没有经过父母双亡、兄弟姐妹离开这些所有的悲剧,她不会懂这个东西。这是我一再提到的曹雪芹真正的美学观,其实也是非常东方的美学观。在西方有时候会觉得艺术跟人之间还有部分是可以分开来谈的,可是东方一直觉得人跟艺术是不可能分开的,什么样的个性,一定会写出什么样的诗。

宝玉真的是黛玉的知音、知己,因为他最懂黛玉,别人怎么骗他都骗不过。

“已至稻香村中,将诗与李纨看了,自不必说,称赏不已。”凡是称赏不已的,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就是不关痛痒。刚才提到说,如果你有痛痒在其间,你会不忍心。颜真卿在安史之乱以后对着他侄子季明被砍下来的头,写《祭侄文稿》,我们说那是天下书法里面最动人的作品,现在藏在台北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