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心理学来讲,人本来就不是一个完美的自我。它是分裂的,我在现实当中可能有让步,可是我心里面有一个曾经相信的自我是非常绝对的。我们大概在某一个年龄,都曾经有过唯一。可是慢慢你会发觉可能会让步变成唯二、唯三、唯四或者唯万万,不晓得让步到什么程度。可是《红楼梦》里面我们看到尤三姐的故事,让我们有很多的感叹、感动,刹那之间你会发现是因为你身上尤三姐的部分并没有消失,它还在,只是可能忘了而已。

“尤三姐走来说道:‘姐夫,你只放心。我们不是那心口两样的人,说什么是什么。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从今日起,我吃斋念佛,只伏侍母亲,等他来了,嫁了他去,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说着,将一根玉簪,敲作两段:‘一句不真,就如这簪子一样!’”这个是漂亮的动作,玉簪也预言了尤三姐宁为玉碎的命运。尤三姐的生命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时候,里面有一种非常动人的东西。

“说罢,回房去了。真个竟非礼不动、非礼不言起来。贾琏没了法,只得和二姐商议了一会家务,复回家与凤姐商议起身之事。一面着人问茗烟,茗烟说:‘竟不知道的。’一面又问他的街坊,也说未来。”柳湘莲在《红楼梦》里真的是很迷人的一个角色,他总是漂流来漂流去,一股漂泊的感觉。他的造型大概也是《红楼梦》里最美的一个,俊美、孤冷,可又不是现在故意装出嘴角向下的那种酷。其实他的冷是因为他心中有更大的热情,因为心里面有更大的热情,他在现世里才会有他的坚持。这个人好像是孤僻,可是事实上他是一个人最后的坚持。

“贾琏只得回复了二姐。至起身之日已近,前两天便说起身,却先往二姐这边来住两夜,从这里再悄悄长行。”看到这里其实蛮好笑,贾琏这个有点懦弱,怕太太的二十几岁的男人,在这个时候有一种快乐,他偷偷瞒着那么有权威的太太去做一点点偷情的事情时,他有一个成就感。相反来看,王熙凤怎么防都防不住,到最后他还是在做这件事情。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她不断地防范,反而在促成他去偷情。

“果见小妹又竟换了一个人,又见二姐持家勤慎,自是不消记挂。”心里面有所专注的时候,其实那个生命就不混乱了。尤三姐在前面表现出来的毁灭性、调笑无度,是因为她生命里找不到自己真正要的那个东西,现在她一旦笃定了之后,她为这个人,这个对她根本没有印象的人,笃定了。她也会觉得值得,其他人虽然惋惜,但是至少尊重这个东西,这是不同的角度。“痴”这个字,其实是说自己对自己的诚实,自己对自己的完成大概是一种痴情的“痴”。没有“痴”这个字,情感里面其实反而是另外一种可悲。

《红楼梦》里面的情感是一个因果,林黛玉哭到眼泪哭完了,走掉了,没有谁公平谁不公平的问题,是她生命的自我完成。也许对《红楼梦》的作者来讲,没有一个可以为之掉泪的对象,才是生命最大的可悲。

贾琏“是日一早出城,竟奔平安州大道,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顶头来了一群驮子,内中一伙,主仆十来骑马,到了一看,原来不是别人,竟是薛蟠、柳湘莲,深为奇怪”。无巧不成书,贾琏更吃惊的是,这两个人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了?

薛蟠因为调戏柳湘莲,被柳湘莲打得鼻青脸肿,薛蟠大概觉得不好意思,就离开家去做生意。可是我们知道薛蟠是一个纨袴子弟,根本不会做生意,一出了平安州界,就碰到强盗,强盗又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把钱都抢光。这个时候碰到柳湘莲,柳湘莲救了他。

人的恩怨很有趣,人世间有很多复杂得我们自己当下不知道的因果。原来是仇人,结果救他的刚好是仇人。薛蟠简直快乐死了,就跟他拜天地,结为兄弟。情感在变,薛蟠原来的欲望,现在变成了兄弟之情。

《红楼梦》的这种巧合写得非常好,因为刚好是薛蟠这种人,就会碰到强盗的。因为他根本不会做生意,然后带了一大堆家里的用人,一大堆的货物跟钱,他大概走路也大剌剌的。这种人因为家里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