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看到他们心里面的那种荒凉。

如果不太快下结论,评断这是好或坏的话,其实可以理解这些人心理的某一种状态。我特别希望大家在第六十六回看到,贾琏这个角色其实很希望安静地跟尤二姐过一个比较平凡的、单纯的日子,可是他也是另外一个悲剧,因为他的妻子王熙凤没有给他任何一个这样的可能跟机会。

尤二姐又说:“三妹子他不会朝更暮改。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那贾琏就赶快问:“是谁?”尤二姐说:“这人此刻不在这里,不知多早才来,也难为他眼力。他自己说了,这人一年不来,他等一年;十年不来,他等十年,若这人死了再不来了,他情愿剃了头发当姑子,吃长斋念佛,以了今生。”这段很动人。我们刚才提到说我们的生命里面都会有一个未曾妥协的部分。年轻的时候都相信过,所以在生命的让步与不让步当中,也要有一种平衡。我的意思是,现实当然不可能都是如此的不让步,可是越是在现实当中让步,恐怕在生命的梦想当中,越有一个不让步的自我。尤三姐把情感作为她自己的完成形式,所以跟对方无关,对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对方感谢也好,不感谢也好,都跟她无关,因为情感首先是自己的完成。

贾琏更惊讶了,说:“到底是谁,这样动他的心?”贾琏的生命里大概没有这个东西,所以他真的有一点被震动了:原来世间还有一种爱,是这种形态的爱。生命当然有不同,有有所不为的生命。贾琏的欲望来的时候,完全是肉体上的发泄,根本没有任何选择性。可是贾琏的没有选择性对比出尤三姐的选择性,即生命里面的选择与不选择,就是我刚才提到的让步与不让步,其实是一个有趣的平衡的状况。

那尤二姐就笑着说:“说来的话儿长。五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妈和我们在那里做生日。他家请了一起串客。”“串客”就是来票戏的,过去有一种非职业演员,就是人家家里过生日什么的,他们就来演戏,叫“票戏”,就是串戏。“里头有个做小生的叫作柳湘莲,他看上了,如今要是他才嫁。旧年我们闻得柳湘莲他惹了一个祸,逃走了,不知可又来了不曾?”贾琏听了以后说:“怪道呢!我说是个什么样人,原来是他!果然眼力不错。你不知道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他都没情没义。”注意一下,在这里提到柳湘莲其实不是长得漂不漂亮的问题,而是说他有一种性格,他其实很不屑于世俗上的这种招摇的东西,反而冷冷的,有一种孤独的感觉。

“冷面冷心”也不要从世俗的角度去理解。因为其实柳湘莲是认为生命如果没有一个同气相投的部分,那不如不要来往了。他其实生命里有自己洁癖的坚持,有时候很难解释说,有些场合为什么我一定不去。有时候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我那个在河边的家,还从来没有一个做官的进来过,其实大概是另外一种快乐。可是这里面也不是一种什么不得了的坚持或者不让步,就是觉得没有共同语言,就切断这个部分。所以柳湘莲这个“冷面冷心”是说,他在所有这些富贵子弟的那种应酬场合,他绝不应酬。但柳湘莲其实有他的热情,他的朋友秦钟,死了那么久,柳湘莲这么穷,还会为秦钟去修坟。“冷面冷心”是因为贾琏不懂,这里面有差别。贾琏说他跟宝玉最好,这里又很清楚了,就是刚才讲的,尤三姐、宝玉、柳湘莲,他们彼此懂。所以宝玉被别人误解的时候,尤三姐懂;宝玉跟柳湘莲,他们彼此也能够有默契。

“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因打了薛呆子一顿,他不好意思见我们,不知那里去了一向。后来听见有人说来了,不知是真是假。一问跟宝玉的小子们就知道了。倘或不来时,他萍踪浪迹,知道几年才来,岂不白耽搁了?”柳湘莲就像武侠小说里的人,到处求仙访道,跑来跑去,萍踪浪迹。贾琏说那万一再碰不到他,尤三姐怎么办,不是耽误了吗?注意又是贾琏的观点,可是尤二姐就告诉他说:“我们这三丫头说的出来,干的出来。他怎样说,只依他便了。”就是不是她愿意的,她就不要,她绝不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