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所有人抽出来的花都象征着她们自己生命的一个状态,里面没有高下比较,所以宝玉跟所有这些身边的女性之间的情感几乎没有分别性。这会不会是一种滥情?在现世的世界当中,宝玉自己也有很多的疑惑。第五回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碰到警幻仙姑,警幻仙姑就说:“你是天下第一淫人。”宝玉觉得他一生所重只是情而不是淫,可是警幻仙姑认为“情既相逢必主淫”,情跟淫之间也是一体两面的东西。曹雪芹写这本书的时候,借着宝玉的生日讲出情的高贵性,其实到最后并没有欲望,并没有现世的占有性。情的高贵在于它是一种生命在特殊时空里面的分享,而且他看到了生命最后极度的幻灭性,知道每一个生命跟他都有一段缘分。

宝玉的生日过完之后,贾敬去世,他的儿子贾珍和孙子贾蓉就开始办丧事,可是办丧事的时候,贾蓉的“淫”就表现出来了。这些描写跟宝玉的生日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是非常肉体的,一个是非常心灵的状况。所以其实曹雪芹非常注意地在谈情的高贵与某一种不堪的肉体上的卑微。他不见得是批判,他只是让你看到贾蓉跟宝玉的不同。

宝玉其实跟所有的东西并无挂碍,好像很亲,好像有极大的眷恋,可是在极大的亲、眷恋里面他知道再亲,有一天都会走掉。你跟一个生命这么靠近,可是你知道它迟早会走,这个时候眷恋会变成单纯的珍惜。可是像贾蓉,其实是没有看透彻生命的幻灭性,所以他会在肉体上有一种离不开的东西,变成纠缠。也许作者在对比这两个,可是当然很难分。

好,接下来,我们回到文本:“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为外面的应酬宴会过得有点烦了,回到家就洗手,有一点点象征说,要把外面应酬的东西摆脱掉,把所有敷衍的东西摆脱掉。他跟袭人商量说:“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不可拘泥”是说绝对不可以像外面的人这么拘谨,因为他白天已经累死了,而且不是累了一天,是累了好几天。所有国家高层的官吏,都为了这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的生日来了。宝玉觉得厌烦得不得了,他希望给自己保留一个不可拘泥的部分。

所以不细读《红楼梦》,可能看不到其中的批判性,而这个批判性今天竟然还可以适用,而且有时候会觉得好像有一点变本加厉。我相信社会习俗的改革,往往不是政治革命可以取代的东西,而是一个心灵的革命,只有我们回来做自己,才可能真正改革。

袭人说:“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他每人三钱银子,其余告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这些大丫头一个月的薪水,袭人最多,是二两,其他人大概是一两。她们等于拿了半个月的薪水出来给宝玉过生日。芳官、碧痕、小燕、四儿这四个小丫头薪水更少,一个月大概只有五钱银子,所以她们每个人拿三钱银子出来,比一半还多。

《红楼梦》很少讲到这么准确的数字,可是这一次讲到准确的数字,我觉得里面在讲情分。情分的“分”这个字很有意思,刚好也就是“分”。钱再少,可以跟别人分的时候,就是富有的。钱再多,不能跟别人分的时候,其实就是贫穷。什么叫情分?因为它可以分。

曹雪芹在晚年写《红楼梦》的时候,好像记得他十几岁过生日,有人曾经拿出这么一点点钱给他过生日,是他要一生怀念和感谢的。其实曹雪芹这个少爷年轻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有过,但对他来讲,一生收到最大的礼物,不是那些金玉如意,而是这些丫头跟他分享的那个几钱的生日宴会。情分不是世俗里面讲到的多跟少,情分是因为可以分享,真正的分享。对南安郡王来讲,一个金玉如意不算什么事,可是对这些丫头来讲,五钱银子是不得了的数目,是她们生命里面的绝大部分,她们跟宝玉分享了。

宝玉就有一点不安,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说:“他们没钱,我们是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