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的态度,真的也有一点不同。
宝玉很奇怪,在外面忙了半天跟人家喝酒,反而觉得现在这个饭闻起来很香,“倒觉比往常之味又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宝玉在外面有一群热闹给他拜寿的人,他反而回到家里吃那些小小的东西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觉得比外面的酒席都好吃,因为好亲切,没有拘束。其实我们真的会碰到这样的场面,有时候去参加那种大酒席,吃得头都晕了,吃得好累,因为一直在那边应酬,一桌子的人只有你旁边的那个人认识。
然后宝玉出来去吃晚饭,“只用茶泡了半碗饭,应景而已。一时吃毕,吃茶闲话,又随便玩笑”。这一段慢慢就引导到香菱的故事了。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玩了一会,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香菱找到了叫做夫妻蕙的花。她还解释说:“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的为兄弟蕙,并头结花的为夫妻蕙。我这一枝并头者,怎么不是?”旁边人就笑她说:“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闹来闹去的时候,香菱就被人家推倒了,滚在地上,一条全新的红色裙子被泥水弄脏了。
“可巧宝玉见他们斗草,也寻了些花草来凑戏”,他找到的是一棵并蒂莲。宝玉看到香菱的裙子脏了,觉得好心疼,他说:“你快休动,只站着方好,不然连小衣儿膝裤鞋面都要拖脏了。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宝玉永远在做这种事,底下的丫头衣服脏了,他也去帮忙,底下的丫头没吃饭也去帮忙。香菱笑着摇头说:“不好,倘或他们要听见了倒不好。”宝玉道:“这怕什么。等他孝满了,他爱什么,难道不许你送他不成?你若这样,不是你素日为人了!况且不是瞒人的事,只管告诉宝姐姐也可,只不过怕姨妈老人家生气罢了。”香菱想了一想有理,便点头笑说:“就是这样罢了,别辜负了你的心。我等着你,千万叫他亲自送来才好。”
袭人拿来裙子以后,香菱就要把裙子解开换上,可是看到宝玉在一边,说:“你背过脸去。”宝玉转过脸,香菱才把裙子换了。换了以后,“香菱见宝玉蹲在地下,将方才的夫妻蕙与并蒂莲用树枝抠了一个坑,先抓些落花来铺垫了,将这莲蕙安放好,又将些落花来掩住了,方撮土掩埋平服。香菱拉他的手,笑道:‘这又做什么?怪不得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的作这使人肉麻的事。你瞧瞧!这手弄的泥污苔滑的,还不快洗去。’宝玉笑着,方起身走了去洗手,香菱也自走开”。
第六十二回结尾的时候看到这一段,其实非常动人。宝玉生日的大繁华场景里,作者在写宝玉内心的个性,所以才会带出他从宴会里面抽身出来的感觉,回到怡红院,跟芳官在讲话,跟小燕在讲话的这些部分。然后带出他对人的最大的关心,特别是对香菱。
我觉得这里面也有一个暗示。香菱这条红色的石榴裙最禁不起染,一经了水跟泥之后,它就褪色,变坏了。而且宝玉还叫她千万别动,否则它又会染到其他的地方。“染”是说某一种污秽的沾染,可是宝玉希望人的生命当中能够有另外一种洁净、一种清洁的东西。最后他挖那个洞的时候,他污染了自己,可是他要把那个并蒂莲和夫妻蕙好好埋在一个坑里他宁可自己脏了,也不要其他的生命受害。
宝玉真的关心生命本身,他对每一朵落花都有惋惜在里面。曹雪芹晚年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惋惜的不是花,而是所有死去的、失落的姐妹。这些在青春当中曾经有过美好记忆的女性,全部一一地走掉、消失。《红楼梦》一部书不过就在做这件事把他一生所有记忆里面有情缘的人做最后一次的掩埋。小说是用文字掩埋,可在这里是用泥土掩埋。
所以第六十二回我一直觉得是重要的一回,因为这一回当中你可以看到借助着宝玉的生日,呈现出他生命中的某一种关怀和某一种情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