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徐听寒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几口水喝,喉咙里的干渴涩痛才微微消褪。
回到座位上他又开始给安尧打电话,连续十几通无一例外都以“暂时无法接通”终结。从下午到晚上他打了近百通电话,没有一次能听到他最渴求的来自安尧的轻缓温和的声音。他拼命刷着A省暴雨泥石流的新闻资讯,可灾害刚发生不久,有效的报道太少,一时也得不到什么线索。
之前就不该松口让安尧去调研的对不对?安尧坚持也罢哀求也罢,徐听寒都不该同意,如果遥遥一定要走,甚至要和他离婚,徐听寒一纸辞职报告交上去,追安尧到天涯海角,将人绑回家里或郊区别墅关起来就好了。反正已经在想象里做过了很多次不是吗?安尧在他身边未必多快乐,但一定非常安全,情况一定远超现在这样生死不明的境地。
徐听寒对平那村的恨意更上一层楼。如果有那样的能力,他真想把这座野蛮无情的村落夷为平地。折磨他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吞灭他的爱人?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谁能回答徐听寒?
离开平那村十多年,徐听寒的噩梦依然未曾断绝。
最开始在医院做失语症康复治疗的几个月,徐听寒会梦到那个男人多面的、不同的、随时间变换而扭曲面孔改变形象的他的父亲,或者说第一位养父。徐听寒不想提起他的名字,起初是畏惧和害怕,后来则是单纯的厌恶和仇恨。
刚开始一切都是很好的,他有严厉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父亲在镇上做些小生意,他最喜欢在家门口的樟树下等父亲回家,母亲很擅长做炖菜,傍晚时分香气从木门内飘出来,像是催人沉醉痴迷的雾,让徐听寒总是满怀期待和憧憬;到他六岁时父亲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不再去工作,每天就是醉醺醺卧在家里,醒了便喝酒抽烟。他的半醉半醒时分恰是徐听寒与母亲最想逃离的片刻,那样痛的巴掌打在母亲和自己脸上,那样长的木棍劈在母亲和自己身上,他们哭喊,祈求,邻居们明明都听得到,却会在第二天装作若无其事,避开他们紧张而期待的视线,不会对经常发生的暴力做出任何表态。
他习惯被人指着鼻子骂“野种”“杂种”,他习惯在穿布料较少的衣服时有数不清的伤痕淤青露出,他习惯每晚听着母亲的惨叫和啜泣声做作业,他以为自己都习惯了。可当母亲说要带他离开这里,去只有他们的家生活时,徐听寒才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习惯了这些遭遇,只是习惯了忍耐。
他埋在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说“我要走”,说“我要妈妈不要爸爸”,母亲摸着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泪滴在他疤痕刚刚痊愈长好的肉粉色头皮上。
他们计划好了一切。母亲拿了父亲藏在小匣子里的钱,只带了有限的几件衣物装在包袱里。徐听寒那时他还叫忆冰,是母亲起的,因为母亲来自一座会飘鹅毛大雪的城市扒在屋门口,紧张地盯住道路尽头,祈祷不会出现那个男人摇摇晃晃的身影。
母亲又觉得不放心,将所有衣服拿出来叠好压到最扁,摞起来放好重新塞进自己外套里面,避免被人看出他们要走。做好这一切他们轻手轻脚走出木屋,对路上碰到的邻居说他们要去村头的河边放风,又在分岔路口果断调转方向,沿离村的小路拼尽全力狂奔。
细细回想起来,那是徐听寒长到那么大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自由”的真正含义。“自由”是伴随着风声、尘土、看不见却很期待的未来一并落地萌发生长的,可“自由”又是一株过分嫩而柔弱的芽苗,是被告密的村民和那个男人一起掐灭按断的。
提示登机的机场广播响起,徐听寒拿好登机牌站到登机口的队尾。这趟航班的乘客不多,队伍移动速度很快。天色已晚,茫然阒静的夜色里点点灯光闪烁。幕墙玻璃明亮干净,倒映出焦躁不安的徐听寒,他被框在方方正正的玻璃切割线正中,像是这些年的逃离、突破和选择性遗忘都是无用功那般,又被困在洪流中。
局长说的没错,如果平那村真的被泥石流毁坏严重,房屋倒塌道路受阻,只靠他自己一定救不出安尧,有更专业的人能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