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石磊。那个连分手都要她来提的混蛋,说不定他那份劣质基因才是祸根。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人都散了,还翻什么旧账?
她又恨奶奶。要是老太太在,肯定会拍着炕沿骂她:“作死啊!怀着崽还吃冰镇罐头!”如今那个最会管她的人,已经变成相框里不会说话的微笑。
最后所有恨意都转了个弯,狠狠扎回自己身上。
三十岁的卵巢就像晒过头的旱地,连颗好种子都留不住。明明知道孩子脆弱,还由着性子哭灵守夜,还贪那口冰镇黄桃的甜。
她猛地打了个颤,想起那晚爸妈欲言又止的脸。他们为什么不拦着?为什么不把罐头扔了?
可这满腔的怨怼,终究落不到父母头上。
那天深夜,自己挺着肚子窝在沙发上,突然发了疯似的想吃那一口。父亲连外套都来不及披,踩着雪夜跑去隔壁买来;母亲把玻璃罐泡在温水里暖着,又一片片挑出最甜的桃肉喂到她嘴边。
他们眼底盛着同样的心疼与欢喜:女儿终于肯吃东西了。
林雪球泄了气。她怎能责怪这两双为她熬红了的眼睛?他们不过是见女儿被孕吐折磨得形销骨立,难得有想吃的东西,恨不能把星星月亮都摘来哄她开心。
郑美玲的手覆上来时,林雪球正盯着天花板发呆。
她缓慢偏过头,看着眼睛通红的母亲,挤出一丝苦笑,“干啥,又要掉金豆子?”
“不哭,”郑美玲用指头抹过眼下,“哭了还得你哄我。给你省点力气。”她故意说得轻松。
林雪球反握住母亲的手,哑着嗓子,“妈,现在我才真懂了你……那时候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郑美玲的心口一阵疼。
二十年前刚失去孩子那阵儿,她恨林志风,恨林长贵,恨自己为了贪那点暖和去扒火车皮。那时候她必须恨点什么,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浮木,害怕一松手就会沉进绝望的底。
“傻闺女。”郑美玲把女儿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妈真宁愿你永远不懂。”
难道母亲离开的那年,她的生命就按下了暂停键?
直到母亲再回到她身边,当幸福如蜜糖般在舌尖化开,当三十岁的她终于尝到母亲三十岁时的痛楚,那些被岁月冻结的生长痛,才慢慢破冰而出?
林雪球好像能感受到自己正隔着时空,与那个三十岁的妈妈共享同一份剧痛。
她怔住了。
究竟是母亲替她提前蹚过了这条荆棘路,还是她注定要踩着母亲的脚印,才能捡回那根断裂了二十年的脐带?
现在,她们母女被同一条血绳拴着了,一头系着当年那个没能出世的晨光,一头拴着现在这个没能留住的生命。
林雪球不住发起抖来。那不是恐惧的战栗,而是一种近乎顿悟的震颤。
她此时此刻触碰到的,不仅是母亲心上的那道陈年旧疤,更是从那伤口里汩汩涌出的、滚烫的生命力量。
女儿的抖动吓坏了郑美玲,她慌忙问她,“是疼还是冷?”
林雪球闭上眼睛,淡淡笑了下,“别瞎担心了。我可是你女儿,你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许是太疲惫,困意来得极快。她感觉刚闭眼,就在昏沉的黑暗里不断下坠。
无数狰狞的幻影撕扯着她,就在要坠入深渊时,总有一双手稳稳托住她。
那是郑美玲的手。有时是年轻时纤长的手指,有时是布满老茧的掌心,但永远坚定有力。她在梦里一遍遍把雪球拉回光亮处,不发一言,只是用那双眼睛告诉女儿:别怕。
“孩子睡这么久没事吧?是不是麻药过量了?”林志风搓着手问。
郑美玲瞪他一眼,“小产最伤元气,能睡是福气。难道要睁着眼睛熬到天亮才好?”
林雪球艰难抬了眼皮几次,才勉强看到了光亮。
母亲的脸逆着光俯下来,“睡踏实了?”
她睡得脸颊发木,张不开嘴,只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