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机械厂分的,拢共七十平还带院。
门一开,一股石灰味扑了过来,屋里空得能听见脚步回音。屋角堆着几组还没装的铸铁暖气片,水泥地上落了几片枯叶,不知是工人留下的,还是风吹进来的。
西边天还亮着,光从玻璃上斜擦过来,落在郑美玲脸上。
郑美玲先是瞪大了眼,看了屋一圈,笑不拢嘴,“真给咱了?”
“我妈说,老房子离澡堂近,他们住惯了。”林志风蹲下来,把耳朵贴在她微微鼓起的肚子上,“等这小崽子出来,就能睡上新打的高低床。”
郑美玲拍开他的脑袋,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皮尺,在次卧比出方寸,“这儿给孩子打张一米八的床,要松木的。床垫得十公分厚,百货大楼那种弹簧的。”
“先打婴儿床!”林志风摸出截粉笔头,在地上标记,“我跟车间老刘说了,桦木板都刨好了,溜光溜光的。”
“书桌挨窗打,要带三个抽屉。窗帘得鹅黄色,衬阳光。”她踮起脚尖,手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衣柜打顶天立地的。要是闺女,四季衣裳都得挂起来。”
林志风也举起手跟着比,“要是男孩,就打个玩具柜,五层带玻璃门。小汽车都摆最下面,省得他够不着,急得哭。”
郑美玲攥着林志风的手,按在肚皮上,“昨儿踢得可凶了,说不定真是个皮小子。”
“闺女也好。我就打个带雕花的衣柜,漆成水粉色。”他在她肚子上比划着波浪纹,“像你那条布拉吉俄语,连衣裙的花边。”
那晚,郑美玲窝在他怀里,“咱俩得再努把劲,以后别家孩子有的,咱也不能少。”
她眼里映着月光。
二十年后,同一轮月亮照进北京出租屋,郑美玲眼里还闪着光,可那全是止不住的眼泪在打转。
袁星火捏着半包纸巾劝道:“姨,我大学室友在金融街当总监,家里连床都没有,直接睡行军床呢。”
郑美玲抹了眼泪,眼线糊成两道黑影,骂道:“那是神经病!我闺女能跟傻子比?”她眉头皱得死紧,继续开火,“你不是能年薪百万吗?连张正经床都没混上,你图什么?这么不讲究,干脆睡天桥底下拉倒,北京天桥有的是!”
林雪球蹲在一边,手指抠着快递箱上的胶带,声音低下来,“别念了。床垫被我卖了。”
“啥?”郑美玲没听清。
林雪球瞥了袁星火一眼,那人直挺挺杵着,像根不会说话又碍事的柱子。她终于压不住火气,猛地踢开脚边的快递箱,几盒自热火锅滚了出来,咕噜咕噜撞到郑美玲脚边,“那破床垫姓石的睡过,我嫌晦气,分手后就挂二手平台卖了!”
“卖了?”郑美玲“嗤”地扯下假睫毛,一只眼裸着,一只还吊着,眼神更不好惹了,“少糊弄我,两米的床垫你咋搬?”
“减了五十块,让买家自提。”林雪球掏出手机晃了晃交易记录,“新床垫和枕头都到快递站了,明早九点送上门,这下您满意了吧?”
郑美玲眯起眼,屏幕光映在她脸上。
交易记录清清楚楚,连买家好评都截了图。
林雪球收回手机,“现在信了?”
郑美玲盯着女儿半晌,终于呼出口气,像卸了力,“那今晚你跟我住酒店去吧,这破床板多睡一晚都折寿。”
夜深人静,折腾了一天的郑美玲却毫无睡意。她翻了个身,脸对着女儿,在黑暗中伸手戳了戳她肚子,“我就纳了闷了,你嫌姓石的脏了床垫,倒不嫌他脏了孩子?”
林雪球没出声,只有呼气粗重。
郑美玲越听越气,抓着被子就拽:“装!你倒是接着装!你打呼噜一向是先吸再呼,现在光出不进,连孩子一起憋死算了!”
林雪球还是没声。
晨光像蜜,从亚麻窗帘缝隙里慢慢溜进来。
郑美玲已经洗漱完,正往脸上拍着爽肤水。她瞄了一眼手机,九点三十五,床上的人形鼓包居然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