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说下井要带三样宝。”他摩挲着当时的劳保领取单,“矿灯别裤腰,自救器挂脖,白毛巾捂嘴。”他的手指在“自救器”三个字上来回搓揉,搓破了纸页才想起那玩意早被当林志风那小子当玩具拆了。

史秀珍押着林长贵进澡堂那天,她咬牙掏了双倍的钱,包下最里头那个贴着“福”字的家庭间。

早年间,两口子逢年过节就这么互相搓背,比单请两个搓澡师傅能省下一顿肉钱。

澡堂里蒸汽弥漫,水珠顺着瓷砖墙往下出溜。

史秀珍手里的搓澡巾刮过林长贵的脊背,簌簌往下掉着陈年的泥垢。

池子里的水换了好几遭才见清亮。

“好家伙,这老黑疙瘩真成白面馒头了!”史秀珍拎着他泡发的脚底板直乐,“你这攒的煤灰,够捏个煤球了。”

林长贵攥着澡筐里的雪球旧牙刷,正刷指缝里最后一点黑渍,“轻点搓!当是刮锅底呢?”

话音没落就被史秀珍按回搓澡凳,“老实点!再呲溜个跟头。”

天刚亮的菜市场里,摊主们正忙着支起摊位。

褪了煤灰的林长贵像截白杨木杵在面案前。史秀珍把发面盆往他怀里一塞。

“油条剂子要三指宽……”史秀珍教他。

“知道!七六年矿上庆功宴炸的油条能绕矿井三圈!”

“显摆个屁!我又不是没吃过你们矿上的东西!那油条硬得能当撬棍使!”

第一锅韭菜盒子飘香时,蹲守的老主顾们惊得直咂嘴。林长贵正专注地煎锅翻面,铁铲在锅沿敲出当年交接班的节奏。

收摊时史秀珍擦着他鼻尖的汗,“行啊老黑……老白疙瘩,明天多和五斤面!”

给史秀珍打下手的这两年,林长贵见到的阳光比过去的四十年见到的还多。

史秀珍不让他干重活,好吃好喝养着,却不见他长肉。

2002 年惊蛰那日,林长贵倒在了领退休金的路上。

林志风用三轮车拉回二手氧气瓶,瓶身锈迹斑斑,郑美玲帮他装上吸氧管,拿红毛线绑在他耳后,“爸,您啥也不用干,就当年画上的老寿星,多根仙气飘飘的管子!”

可氧气瓶的压力表指针永远在红色警戒区颤抖。

非典时期的消毒水味还没散尽。史秀珍跪在地上擦地砖时,林志风提着盒饭进了门,“妈,我爸今早能喝下半碗粥了。”

“等医院解封就接他回来。”史秀珍把抹布拧出漩涡,“横竖是没血缘的继父,这些年你随他姓,床前尽孝,对得起天地良心。”

不锈钢饭盒“咣当”砸在灶台上。林志风脖颈上青筋突起,声音发颤,“十岁那年我亲爹喝农药走了,是我爸半夜背我去诊所退烧!”

林志风至今记得继父手心的温度。

那双布满煤灰裂口的手紧握着林志风,“咱矿工子弟念书是扒层皮,但爸非要供你上中专!”

报名那天,林长贵把当年刚发下来的劳保全卖了,换回支英雄钢笔。

林志风中专毕业那年夏夜,林长贵蹲在机械厂后墙根抽完半包烟。宣传科长家的窗帘透出暖黄光晕时,他掐灭烟头,把兜里揣了三天的“红塔山”烟票塞进门缝。

那晚,暴雨倾盆。他淋得透湿回家,可那张入职通知单一点没湿着。他冲进里屋,兴奋大喊:“风啊!宣传科要你了!咱不用去车间遭罪了,动动笔杆子就行了。”

史秀珍没能拦住林志风借钱。他挨家挨户地借,欠了一屁股饥荒。可林志风也没能拦住林长贵走向坟墓。

非典是八月份结束的,吸氧管的嘶鸣声填满了九月的黄昏。

林长贵浑浊的眼珠追着窗外扑棱的灰鸽子。史秀珍给他擦脸,布料摩擦声混着断断续续的对话。

“矿工不好讨媳妇。”

“巧了,我二婚。”她擦过他下巴的胡茬,硬得像煤渣。

“钱都给你了……”

“我儿随你姓。”她抻平他病号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