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火车

2003 年冬月,平原县的雪下得正紧。

“妈,你咋能偷东西呢?”

郑美玲肩头的煤袋子突然就沉了,压得她脊梁骨一弯。她没回头,只闷声把煤袋子墩在炉边。

“妈,你咋能偷东西呢?”

指甲盖大的肥皂在她的指缝间打滑,脱手几次才勉强抓住。煤灰水打着旋流入下水道,像有条小黑蛇儿钻了下去。

炉火爆了个火星子。

九岁丫头的声音还在她后脑勺上黏着,比风还刺人,“我奶说,偷煤早晚被警察拷走。”

远处火车汽笛拖着长音,地板震颤像过电般从脚底窜到心窝。等那动静彻底消停了,郑美玲绷直的腰板才塌下来。

剥下工装时,煤屑簌簌落在地上。她扭头去看女儿,丫头片子怀里搂着那个漏絮的布娃娃,眼神却像刀子似的剜过来。

“当”的一声,郑美玲把衣服团成个黑疙瘩砸进洗衣盆,“小兔崽子少瞎咧咧,铁道边捡的煤渣子。”

孩子眼里的光倏地亮了,“真的呀?那下次带我呗,我眼尖。”

郑美玲胃里翻上来一股冻梨的酸水味。

后半夜,洗衣盆里的黑水映出郑美玲一抽一抽的肩膀。

这是她头回当贼,也是头回对自己闺女扯谎。

郑美玲家的小院紧挨着铁道,跨过铁轨就是老机械厂改建的菜市场。当年下岗的老工人们兜兜转转,不少又回到了这片地方。只是身份变了,从前是端着铁饭碗的工人,现在成了起早贪黑的小摊贩。

郑美玲两口子也在铁道对面那条街上讨生活。他们开了家小烧烤店,门脸不大,每天过了晌午才开门。上午的铺面是婆婆史秀珍的天下,老太太以前在机械厂食堂揉了大半辈子面团,如今凌晨三点就得爬起来蒸包子馒头。

那天半夜,郑美玲被铁道方向传来喧嚷吵醒时,还以为是菜市场收摊的动静。直到第二天和婆婆闲聊,才知道那是“煤耗子”在扒火车皮。

每逢礼拜一三五的夜里一点钟,从平原煤矿区开过来的火车都会在这里停上三十分钟解挂车头换向。有胆大的,就会趁着停靠的时间爬上装满煤的火车皮,一个撞见一个,慢慢地,胆大的人就多了起来,敢爬上火车的人越来越多,人多了,人的胆子也越来越大。

男的在火车上用铁锹往下抡,女的在下面用编织袋装,有一家子配合得好的,一冬天都不愁煤烧,富余的还能拿去卖。

天亮前,铁道边上总会留下些散落的煤渣,在雪地里黑得发亮。早起的老人们见了就摇头,说这年头,连煤都会自己长腿跑了。

“卖鱼老陈,腿就是前两天爬火车皮时踩空了摔的,说是出摊时候踩冰上了,谁都知道咋回事儿。”

郑美玲听完大骇,“我就说平地咋能摔那么狠。”

当时,郑美玲没动那个歪心思。

94 年隆冬,平原机械厂最后一台冲压机咽了气。高音喇叭里刺啦刺啦的电流声,把破产通知锻成了块烧红的铁,往两千多号人脊梁上烙下“下岗”两个大字。

那年郑美玲刚二十出头,怀里抱着半岁的林雪球挤在人群里。孩子轻得跟晒蔫的白菜帮子似的,连啼哭都只是虚弱的气声。

窗户在深夜结出冰花,年轻的父母围在火炉边发愁。

机械厂早在半年前就发不下来工资了,郑美玲也一点奶水也没有了,林志风就蹲在灶台前,用小铁勺搅动米糊拌蛋黄碎屑。这些鸡蛋还是他跑遍工友宿舍讨来的“满月礼”。雪球吃了就吐,郑美玲用调羹接住,又咬着牙塞回雪球的嘴里。

那段苦日子就是钝刀子割肉,郑美玲硬是咬着后槽牙挺过来了。可今年冬天特别邪性,她想让雪球能暖和一点,至少夜里睡觉的时候别再被冻醒。

铁道旁斑驳的警示牌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当她裹紧头巾,揣着编织袋,紧握着小铲子来到火车皮下时,身后还在不断涌来“煤耗子”们。他们大多用头巾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