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樾衡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华丽的卧室,雕花大床像个刑具,他躺也不是,坐也不是。林瑟薇端来温水,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粒安眠药片,劝他吃一颗,殷樾衡摆摆手叫她拿走。

“老六,你去把明敬叫来。”他揉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

林瑟薇低低地应了一声,不大一会儿就带着殷明敬回转。

殷樾衡虽疼爱女儿,但这事牵扯到整个殷家,他的语气不由得加重,带着苛责。“你真的跟松井浩二做了什么三日之约?”

殷明敬知道自己做下的是什么决定,很镇定的点点头:“是的,爹。我说三天之类一定会找到爆炸案的凶手。”

“胡闹!”殷樾衡猛地站起身来,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女儿脸上,“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竟敢与虎谋皮,立下这种军令状。三天找出凶手,谈何容易!这根本就是个死局。松井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真相,他就是要一个发泄的对象,一个立威的靶子。找不到凶手,他松井正好借机发难;找到了,焉知松井不会反咬一口,说是殷府指使?”

殷明敬被父亲暴怒的姿态逼得后退了半步,但她倔强地抿着唇,试图解释:“爹,当时情势危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若是不做出这个许诺,他就要继续杀人!他……”

“杀呀!让他杀!” 殷樾衡粗暴地打断女儿,枯瘦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杀的那些是什么人,嗯?是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是水里捞食的水贼,是些连名字都不配有的下贱胚子。杀就是了,杀光了又怎样?他松井浩二要是乐意杀,嫌脏了手,我甚至可以替他杀,替他把那些碍眼的东西清理干净。你一个殷家的大小姐,金枝玉叶,读你的圣贤书、弹你的钢琴不好吗?你去管这种闲事。你读了几天洋墨水,就真以为自己能普度众生,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他越说越激动,抓住女儿纤细的肩膀。

“明敬,你给我记住,你爹我,你爷爷,你的列祖列宗,我们殷家能在这乱世立足几代,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这个。” 他松开一只手,攥紧拳头在殷明敬面前挥舞,“我们杀的那些不识相的穷鬼、泥腿子,比这些日本人杀的多得多了。他们不过是一群命比草贱的下等人,是蛆虫、蚂蚁,死了就死了,烂了就烂了。明天太阳一出来,码头上有的是人抢着顶他们的位置。你为了这群朝生暮死的蝼蚁,为了这些连牲口都不如的东西,竟然拿整个殷家去冒险,你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殷明敬当然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但她却没想到他居然已经顽固腐朽到这种独步。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父亲,毫不伪饰的父亲,反倒让她胜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力量。

“你说我们殷家列祖列宗杀的人比日本人都多,这难道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丰功伟绩吗。这不是荣耀,这是罪孽,是早晚要偿还的血债。松井浩二为什么敢如此嚣张?就是因为他看穿了你所信奉的这一套弱肉强食、视人命如草芥的法则。在他眼里,你和那些码头苦力没有任何区别。他今天可以杀苦力,明天就可以用同样的理由,用更堂皇的借口,把枪口对准我们殷家每一个人。你以为您替他杀人,他就会高看你一眼?不,他只会更看不起你。就像你看不起那些不懂得反抗的苦力。”

“我读书,不是为了把心读硬,把血读冷。是,我是在冒险。但我冒的险,是为了守住一点做人的底线,是为了给殷家赎罪。三天之约,我立下了,就不会改。找不到凶手,松井要杀要剐,我用我的命换。但我绝不会像你一样,为了苟活,就把自己的良心和别人的性命,都送给日本人。”

“大小姐。” 一旁的林瑟薇扯住殷明敬的衣袖哀求,“别说了…求您别再说了…”

殷蘅樾的脸已经气得变型,盛怒之下,他抬手狠狠掴了殷明敬一巴掌,将单薄的殷明敬一掌打倒。

殷明敬的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趴在地上,有几秒钟的眩晕,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呻吟,只是用一只手撑起身体,抬起另一只手擦去嘴角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