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很安静,偶有犬吠声,只有相邻的两户人家还亮着灯。走拢了去,一家在打麻将,另一家不知在忙什么,似有电视声。
妇女拍过自家,是一栋老旧平房,但黑灯瞎火,4 人辨不清是哪家。倪芳试着发信息:“睡了吗?”
妇女回道:“电视还没看完。”
4 人敲开妇女家的门,她吃了一惊,本以为两拨人马明天才到。她母亲和弟弟都睡了,但几个人连夜赶来,她很怜悯,按开弟弟房间的灯。
房间很狭小,堆满家什,气味不好闻,蚊帐里仰面睡着一个瘦弱的年轻人。4 人走近看,杨正南心头咯噔,妇女拍摄短视频和照片用的软件有柔化五官的功能,眼前人和视频中的形象不太像,黑些,糙些,也瘦小些。妇女说他人高马大,是以她自己为参照。
年轻人不如视频和照片里像杨正南,倪芳问:“我能看看他后背的伤吗?”
儿子丢失前不久,他爷爷不当心把他烫伤了,后背落了疤。不知那块疤痕变成什么样,妇女拍给倪芳看过,倪芳想亲眼看看。
年轻人睡得沉实,右腿伤痕累累,从小腿处歪向一边,杨正南不忍多看。妇女轻轻推了推他,他没醒,趴着继续睡。
妇女掀起年轻人身穿的 T 恤,他后背疤痕面积约为巴掌大小,但目测没有覆盖儿子受伤的部位,照片不好分辨,肉眼很直观。
妇女说弟弟腿上的伤是车祸造成,后背的伤捡回来就有,他可能有很惨烈的过往。那对夫妇听哭了,但从他们的表情来看,这孩子不像他们的骨肉。
儿子丢失时只有 3 岁多,成年后的长相不可知,但是见面来得更直接,杨正南基本可以判断这年轻人不是儿子。倪芳死死望着年轻人,视频里明明很像,妇女提供的几张照片看着也像,真人为什么就不那么像了?
杨正南在服务区给年轻人买了水果和点心,放在他床头,对倪芳说:“别吵着孩子睡觉,出去说吧。”
儿子小时候被人夸过聪明,尽挑父母优点长。他长大了会不会长得和爸爸妈妈不怎么像?倪芳不走,她还想再看看,这时,年轻人翻了个身,嘴里嘟囔了几句,忽然睁开眼睛。
年轻人睡眼惺忪,揉了几下,他看着面前的几个陌生人,神色木然。视频里他笑得憨傻,此刻没表情,看得更清楚些,眉眼是有些像杨正南,脸型也像,但他面中凹陷,正面不大看得出来,侧面很明显,倪芳清晰地知道,又落空了。她的儿子面容饱满,侧面轮廓很标准。
杨正南揽着倪芳的肩,扶她走到大门外。那对夫妇也出来了,女人捂住嘴,不哭出声音,男人轻拍她后背,问:“要做比对吗?”
女人不死心:“做吧。”
最接近的一次,仍然不是。倪芳脸色惨白,眼中汪出两颗豆大的眼泪。杨正南回屋,搬了两只椅子,一只给女人,一只给倪芳。
男人走开去抽烟,杨正南陪倪芳待着。许多年前,倪芳唱《白蛇传》,被许仙哄骗喝下雄黄酒,醒时便是这模样,满脸哀戚,泪珠盈盈欲滴。
在家练声时,倪芳入了戏,坐在地毯上悲泣,儿子去拿自己最喜欢的冰淇淋哄她:“妈妈不哭,no cry。”
那时儿子刚上幼儿园,是双语教育,两种语言总在他脑袋里打架。杨正南注视着那男人指间的一星光亮,心头苦涩。年轻人不是儿子,他失望,是儿子,他会为儿子不能再发声而伤心,但只要是儿子,怎样都好。
夜色弥漫,女人哭得不可自持,男人走回来轻言安慰,女人崩溃了:“17 年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新闻里说,有人找了 14 年才找到,但拐卖人只用判 5 年,这算什么,谁来弥补我们这一生?”
倪芳双手按住脸。她在小剧场演出居多,平时刻苦精进技艺,想登上更大更好的舞台,但儿子丢了,她精神崩塌,在专业上曾有的追求化为乌有。
一事无成人渐老。月光照住 4 个无望的人,这无望不是第一次,可能也不会是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