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园的确是花团锦簇的。

元昉第一次见时还觉得奇怪,以为像钟情这般性子冷淡的隐士,园中种的也该是风雅的梅兰竹菊四君子。

但这里一位君子也没有,有的都是山茶、海棠、牡丹、杜鹃这样花开烂漫、娇艳无比的花种。

不过那时他心中只有他的无名兄,并未注意到这些小事。现在想想,无名兄似乎本就和那些只会空谈的隐士不一样。

他不仅懂得如何改造农机,还懂得天象农时。

每逢天要下雨时,他便先一步摇着轮椅出门,给那些名贵娇弱的花儿撑上小帐篷,不叫雨水打伤花瓣。若是雨来得急又没有征兆,他还会差人去通知山脚下的佃户收拾晒场。

他果真是位隐士吗?

还是如那两位谋士所说,之所以隐居山中,是为求明主三顾茅庐呢?

元昉看着那画中花朵,突然问:“书中说君子不可居无竹,无名兄是世间罕见的君子,怎么园中一根竹子也不栽种呢?”

听见“竹子”二字,钟情心口没来由地一滞,开口更淡漠几分。

“与你何干?”

“隐士不都爱以竹自比吗?可无名兄不仅园中不种竹子,房中也无一物由竹子所制。”

元昉一指桌上用来点灯的火折子,“此物常用竹筒所制,也被换成了黑木。”

不等钟情回答,他又自问自答:“不过想想也对,无名兄本就是君子如竹,其他竹子哪能比得上你呢?”

他语气潇洒自然,但听在钟情耳里简直就像是在阴阳怪气竹子难道就是什么赞美人的好话吗?

他丢了笔,回头直视元昉,眉头微蹙,眉梢难得浮出一丝红润血色,一张脸冷若冰霜,却又艳若桃李。

“元兄该走了。”

“嗯?我惹你生气了?”

元昉新奇道,“为什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钟情垂眸,暗自反省怎能在工作时间带上私人情绪,再次开口时已恢复冷静。

“我不愿随君出山,只因无心仕途,只想终老山林。”

“无名兄莫不是在蒙我?就算你帮乡民改造农机是为了收取租金,那这满墙的兵书又作何解?”

钟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瞥。

“爱好而已。”

“我看过无名兄在书页上留下的批注,字字珠玑,见解独到。无名兄如此大才,若只是终老山林,天下百姓又该怎么办呢?”

“天下有才能者如过江之鲫,元兄怎能指望我一人?”

钟情不愿元昉深究下去,干脆搬出能立刻堵住他嘴的老借口。

“今天下战乱纷繁,军队今日安寨,明日或许便会拔营。我罹患腿疾,不良于行,不论拜入谁账中,不都是拖累吗?”

一说到腿疾,元昉果然不再开口。

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起身坐到门边去,徒留一个赤|裸的背影给钟情,像是在闹脾气一样。

钟情心中隐隐升起一丝惭愧,怀疑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但随即就把这样可怕的念头压下,自顾自作画去了。

元昉在看屋檐上悬挂的雨链。

紫铜材质,雕成牡丹花的形状,一朵接一朵从檐角垂下。雨水顺着链条落下,花瓣在风雨中飘飘摇摇,无依无靠。

拖累。

无名兄总是说起这两个字。

若他真的只是一个富贵闲人,又怎么会这样在意这双腿会不会成为别人的拖累?

元昉想起自己从前在名师堂前听课时撞见的那些腌臜事。

世家贵族表面上看着光鲜亮丽,内里其实满是食古不化的条条框框,恨不得每个人都套着一个模板长出来。

他们子嗣众多,故而不害怕折损一两个。但凡有不顺他们心意的,纵着下人虐待都是其次,甚至还会赶出府去,远远送到庄子或是庙里。

那么天生腿疾的无名兄……从小又受过多少白眼,吃尽多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