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叹息,眼底却是一片冷静与澄清:“我只是希望你能再想想,一定要想清楚。”
我甩开他的手:“我想得很清楚。我不是同情,也不是固执,我比你更了解以后会面对什么困难。我不晓得你知道了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消极。我只想告诉你,郝守宁,你不是你一个人的。”
这个人,是我用幸福的心情同妈妈聊起的未来男主人。
劫难是需要俩个人一起去闯的,如果他失去动力,我再努力,有何意义?
他笑容苦涩,好一会,才轻声道:“小扬,我无法接受这样的生存方式……靠机器活着,靠别人的肾,靠吃一辈子药活着。”
我从来没想到,沉稳理智如郝守宁,会告诉我,他无法承受生命之重。
后来樊玚说,阿宁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那种骄傲,是深刻在他骨子里的,支撑他走过一个个难关的力量。但如今这个难关,他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他接下去的生命都必须依靠外界,且需时刻保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样强求来的时间,对于郝守宁来说,竟成了折磨。
我期望他哪怕是苟延残喘都得活着。而他却同我说,他无法接受失去自由的生存方式。
“郝守宁,你怎么可以这样子?”我将脸埋入掌心,忍不住呜咽。
七月漫长之夏
七月。我逃掉接下来的实习计划,一个人毅然决然奔去轮转表中并未安排实习要求的肾内科报到,并且打算一直待到郝守宁得到肾源停止血透为止。这么做明显是有违制度的,但法律尚且有边缘地带,管理从来都有漏洞可寻。
郝守宁并不知晓。
那天喝上午茶时发生的插曲,我们很默契地选择忽略。
他坚持在家修养,并不忘赚钱,但同时开始规律血透,每隔3天便需返回医院接受治疗。凡他出现在肾内科的时候,我总会想法子浑水摸鱼,赖在他身旁,寸步不离。
我不介意别人会怎么编排,不介意流言。那些通通都不重要。
每隔一阵子我会与郝伯父联系,背着郝守宁,交流两边的情况发展。伯父负责寻找合适的肾源,我负责“监督”郝守宁目前的身体状况。
郝家几个堂兄弟都去做了配型,出来的结果,最佳的是老二。但他年近不惑仍未得子,且身居要职工作繁忙,若切去一个肾,一时无碍,谁能料以后总平安?伯父喟然长叹,到底还是担心影响家族和睦,无奈作大度状,表示谢谢老二的心意,但拒不接受,等等。其他几个堂兄弟借口是次选,有心无力,摆出作壁上观的姿态。
难怪郝伯父在电话里亦不禁动怒,完了却只能沉默接受事实。
大家族有大家族的潜规则。
倒是樊玚私底下主动要求,但被伯父拦住。且不论配型是否合适,若真需要他的一个肾,哪怕再好再亲如兄弟,不是一家人,这份人情大如天,欠不起。
血缘并不代表一切。但没有血缘,到底无法理直气壮。这亦算中国人的传统。
于是那般,一拖再拖,便是半月余。
曾听一尿毒症患者悲戚:“还不如死了痛快!”那哭,并非嚎啕大哭,而是被灾难折磨至深之后,眼神空洞,欲哭无泪。
我偷偷观察郝守宁。每次,那么长时间的透析,他或者含着浅笑听我啰嗦生活琐事,或者闭目养神,眉眼处一片安宁。
那样子的波澜不惊。可是却让我感觉害怕。有时候,静如止水,亦有可能因为心内静如死水。特别是他曾说过,他无法接受如今这般的生存方式。
但自那次以后,他便什么都不说了。是否在担心自己的病情?是否害怕自己受尽折磨,却终究缓慢死去?他再也不说出口。
或许他早已知道我与郝伯父一直暗中联系。或许他始终清楚,郝家虽然繁花似锦如金粉世家,枝杈们到底是各自为政,不见得能抵用,更何况是关乎金不换的健康大事。
或许只能等尸体供肾。我这样想着,握紧他的手,慢慢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