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任性到这种地步,难免令人暗起腹诽,大大嘀咕。但腹诽归腹诽,嘀咕归嘀咕,鉴于君主连番得胜而威势大张,现下也实在没有人敢做什么有力的谏诤。再说了,圣上为大将军打破的规矩也不只一条两条,大家实在也已经麻木;就算真有什么过分逾越的地方?,那自然也该由大将军自己竭力推辞、拼命谏止,轮不到他们再多嘴了。
有这样的心思在,皇帝这异想天开?的举动就基本没受到什么干扰;虽然大将军接连上了几回奏章辞让,但圣上依旧怡然不顾,自自如如的乘着车驾、带齐赏赐,出京赏光去了。
二月十六日,皇帝车驾抵达军营,大将军率众拜迎,被天子亲自搀起;两人同乘一车,在车中说了好一阵子的悄悄话,自午后方?散;十七日,天子携来的赏赐终于全?部运齐,皇帝立刻下令紧闭营帐,禁止出入,然后召集军中大小军官,亲自展示了他派人详细查到的证据,宣布了调查定谳的惊天大案数年以来,汉军的军饷中夹杂有大量的恶钱、劣钱,祸害不可计算。
宣告一出,满场随之哗然,群情汹汹如沸,几乎立时便?不可遏制。
·
这样的愤怒,自然完全?在长安天子的预料之中。
实际上,在接到老登的详细报告之后,独居深宫的天子肯定是愤怒狂躁、不可自抑他当场就拔出剑来,将几案一刀两断,然后咆哮痛骂,同样骂出了很多极为刺激、极为恐怖、足以令当事人就地昏厥的可怕脏话。不过,在短暂的狂怒之后,他又不能不呼呼喘气,强力克制,咬牙切齿的盘膝而坐,开?始重新阅读那一份可怕的文件,逐字逐句的寻觅细节。
如此?克制自抑,一面是不愿意在送信的冠军侯(哪怕是“另一个”)面前过于失态;另一面则是镇定情绪,要思索得更深更远死鬼老登反正都已经不管俗事,闲极无聊下爱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可以将情绪烘托得无穷大;但他这个活皇帝可不一样,在呼哧呼哧喘完粗气之后,还得绞尽脑汁的思索更大更麻烦的事情: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谁在谋划这件事情?以及最重要的,该如何?给?这么个摊子善后?
显而易见,这样天大的疏忽必然会激起天大的愤怒,而在秦汉军国体制下,士兵们的愤怒从来又是政治中最激烈、最不可控制的因素。不要忘了,战国时的中山王也就是忘了给?手下分一碗羊肉汤,就被车夫直接送进敌阵来了个亡国套餐;而现在士兵所遭受的损失,可比区区一碗羊肉汤要厉害得太多了,激发的后果,恐怕也要远超一个车夫。
这样的后果该如何?消弭呢?以寻常皇帝的做法?,或许可以派遣一个使者解释案情、宣扬处置、设法?安抚士卒的情绪;但武帝可不是寻常天子,他敏锐的意识到,士兵的情绪同样也是强大、暴烈、不可琢磨的力量;而派遣使者安抚情绪,则无异于给?了外人染指这种力量的机会无论?这个机会多么渺小而荒谬,在原则上都绝不可容忍;所以,他思前想后,悍然决定,自己亲自动手,绝不给?外力一点缝隙。
至尊宣布案情之后,底下士卒的喧闹此?起彼伏,刹那间几乎有炸营的架势;而高居其上的皇帝镇定自若,通过方?士的大喇叭从容告知?了另一个决定:
大家吃了苦,受了罪,这一点天子都知?道;所以天子决定,伪劣钱币所造成的一切损失,全?部由少府填补。
话音刚落,站在高台两侧的侍卫同时伸手,一把扯下罩在木车上的红布;于是十几车小山一样的新铸铜钱灿灿发光,耀眼夺目,一下子就震得下面鸦雀无声,再没有半点声响。
这是皇帝亲自命黄门拣选的“美?钱”,都是新开?模新锻造含铜量十足十的好钱,一枚可以当寻常铜钱两枚的顶尖货色,是少府特意储存,只有在赏赐藩王公侯时才会拿出来的宝贝。而如今天子一道圣旨,几乎把库存搜刮殆尽,又紧急征用驰道、招募民夫,才费尽心力,将这批用于补偿的物资运输到位。
没错,“补偿”。到了这个时候,至尊才终于掀开?他全?部的底牌少府的物资并非用于“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