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牢狱中静静等待着,等候着他的神祇亲手惩罚他。
等着夕影亲手送他下地狱。
牢狱那么寂静,他难免想起很多往事。
从第一次遇见夕影起……
不是在苍舒山庄,不是在金陵城。
而是夕影八岁时,他亲眼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一个人走进乱葬岗。
夜枭怪叫,冷风飕飕。
漫山遍野的尸体一堆又一堆。
八岁的夕影被吓得浑身发抖,可他没有退缩,他脸上挂着泪,圆润的眸瞪大,明明缀着恐惧,却咬牙,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地扒开,寻找他阿娘。
不知过了多久,他找到了被一张草席裹卷的尸体。
已经发臭。
凌乱乌发下,小孩那双眼睛依旧大大的,却是涣散的,他茫然地看着女人的尸体,小小的手轻轻抚开女人的乱发,露出那张曾惊艳满堂,曾被无数才子题词歌咏的漂亮面庞。
她曾是人间临安城的名伶,一曲红绡不知数,血色罗裙翻酒污。
她太漂亮了,也太招人羡嫉了。
一场算计,醉了酒,骗了身。
她从卖艺不卖身的清伶,变成了被嬷娘逼着出卖身体的妓子。
“反正你都破了身,已经是一滩烂泥了,就别想着回到枝头,做你清清白白的渠荷,从泥泞堆里长出来的东西,迟早要回到泥淖中,早晚都一样。”
她只是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妓子,她逃不出临安春楼,她认了命。
意外出生的孩子,被她以死相逼地生了下来。
却在出生后被春楼嬷娘丢进河中溺死。
她找了好几日,她找不到她的孩子,心底早已清楚,她的孩子不可能生还了。
却意外捡到了险些溺死的夕影。
她将他带回去,当作自己的孩子一样养着。
可一个男孩子养在春楼里终归不是事。
他没地方住,嬷娘想将他扔去柴房,可寒冬腊月那么冷,夕影那么小会冻死的。
阿娘便将他偷偷藏在柜子里养大,没客人的时候才敢将他放出来透口气,一接客,她便不得不将他塞进去,千叮咛万嘱咐,让夕影别看别听,更不要发出声音。
夕影很听话,他蜷缩着身体,抱着膝盖乖乖巧巧地捂着嘴。
可他只有一双手,捂住嘴就不能捂耳朵了,也没办法捂眼睛。
柜缝很狭窄,只有一道光落进柜子里,那是阿娘床头挂着的琉璃牌子,接客的时候才会挂上,被阳光折射出炫目的七彩光晕,煞是好看,他用手去接,却抓不住彩虹。
漂亮的光晕并不能让他专注欣赏。
他还是听见,还是看见了。
黏腻暧昧的声,阿娘呼痛的声,是挣扎是痛苦,是不敢反抗,是被迫承受。
他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
可他很听话,眼眶落下泪,浑身都在抖,却死死地捂着嘴,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春楼姐妹们偶尔会拿夕影说笑:“这孩子虽养地一般,可那双眼睛,那张脸啊,也难怪嬷娘没将他丢掉,怕不是算计着等他再大些,卖到隔壁小倌馆子里做男妓吧?”
阿娘听着,脸色变了,她从那一年开始就拼命地给夕影谋后路,攒银钱。
但没等到夕影长大,也没等到送走夕影的那一日。
她就死在恩客床上。
她已经没那么漂亮了,面色枯黄,死气沉沉,盖在被子下的下半身都烂了。
再完美的玉,被摔碎就不宝贝了,被浸入泥中,就不会有人还想要了。
曾经一曲红绡不知数。
都付作一场倥偬梦。
良辰美景,如花美眷,都成那断壁残垣。
阿娘奄奄一息时,只对着夕影哭:“阿娘应该早点送你走的,阿娘……阿娘不该将你带来这种地方的,阿娘错了……错了……”
夕影那时候还小,不会安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