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出“杜校长是怎么对你梁唯诚的!梁唯诚,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偷喝阿蘅洗澡水的是谁,你编谎害的是谁”。
喊出来吧!
和杜蘅一起接受审查!
到那时候,他会和组织上说明,用一套事先预备好的说辞,救她们于水火。
恩威并施,他要获得杜蘅。
就像他要摆脱生母,摆脱穷困,靠近父亲,靠近光明一样坚定。
那个“杜”字已经飞出华红霞的嘴巴,眼看那一串忘记敌我分野的话呼之欲出。
“红霞,你只穿了一只鞋。”
杜蘅很少见地在公众面前大声说话了。
先前有人甚至谣传她是哑巴。
她请华红霞回屋,把鞋穿上,套用了一句语录上的话,表明自己相信大队长所说的,不会污蔑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恶人。
她的配合,让局面一下松缓。
有的人,是可以把话说出如沐春风,镇定人心的功效。
梁唯诚怔了一刻,痛觉开始恢复。
一起恢复的还有后悔。
然而不等他后悔个彻底,短短几个小时之后,擂门声再度在知青大院里响起。这回来的是男干部,敲的是梁唯诚的房门。
他们带走了他。
众目睽睽之下,很不客气。
更不客气的还在后头。
他枯坐到夜色降临,一束手电拧出的毒猛白光遽然打在眼珠上,接着干部们洪水似的涌进来,把他围了起来。其中一个天津人用不普通的普通话气恨地朗读起一篇文章。
《说解皇帝朱元璋》。
作者,梁航。
1960年3月刊登于杂志《独立评论》。
“梁唯诚,老实交代,你父亲梁航写这篇文章想影射谁?”
天津人鼓着眼珠,把一本语录推到他面前。
明史专家梁航写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主写朱元璋与胡惟庸,胡惟庸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宰相,结局惨烈。梁航梁教授那时整六十岁,在学界颇有威望,他甚至开创了一个顶时兴的学派影射史学。
明代如汪洋大海,由他在里头桀骜不驯地捕捞。
捕胡惟庸、捕蓝玉、捕永乐皇帝、捕严嵩父子、捕胡宗宪、捕海瑞,做他的阶级文章。
十几年前,杜蘅才三岁。
她是从哪里读到这篇文章的?!
她提起这篇文章,她想做什么?!
卑劣的人对危险嗅觉从来比君子灵敏许多。
君子会做人性与正义的痴梦,他们不做。
梁唯诚像吞了块石头,沉甸甸坠在胃里。
不会的。
他可以确定,1971年杜仲明事发,跟随父亲落难的杜蘅应该很多年没摸过书了。那她又是什么时候,什么契机下读到他父亲销毁过的文章?
一字不差记诵下来,像是预料到会有今天。
不可能的。
她预料不到。
谁都预料不到历史前进的轨迹!
梁唯诚回想起杜蘅,打出个寒噤。
像卧躺在冰河面上。
冰面凝结不动,底下刺骨的水流没有凝结,依然可以吞没一切无知的生灵。
对杜蘅产生的惧怕让他觉得冷,冰冷之余,爱火竟然在一场严肃的审讯面前烧得更旺。
迫切想讨好她的心到达一个高峰。
他承认,他有点贱。
也许不止“有点”。
那边,安然回到知青大院的杜蘅此时正和华红霞面对面吃馒头。
废柴油灯平等地熏着两张脸。
她把自己菜碗里几条油荤捡给华红霞,华红霞又连本带利夹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