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睢心中猛然锵锵如擂鼓。
八岁的元睢,坐着六马奔腾的车舆飞速驰来,路过某一处,听见由模糊到清晰的哭泣声,他揭开帘子,看见冰天雪地里站立着黑压压的一堆人。
黑压压的是郎官和吏胥,围困着一对伶仃母子。妇人怀抱孩子下跪,用前额一遍遍叩击着雪地。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无须问话,元睢也知道不是征兵便是要粮。一路从封地赶到上都,如此惨景,他已见得太多。
他没有吩咐停车,而是以稚嫩却清冷的声音命令:“继续驾车。”
他要去找暂住皇宫中的祖父,他知道这一切既不是郎官的错,也不是吏胥的错
他一路进驱皇城,一路参拜祖父,拜而复起,小小脸庞如霜雪般森凛:“倘若陛下当真天授神权,那么人间根本不该存在战争!现今人间苦难崎岖,陛下握秉神器,好为征伐,却不善待万民,天下有主亦同无主。既然德不配位,还不如另换他人!”
祖父愣在原地,半晌,一掌掴上爱孙的脸庞:“这里是大明宫!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不过孙子一番话,终究还是激发出了他异样的心思。
“大魏立朝八百年,从来没有人敢说奉家一句不是。所以,我造反了,趁他还没有彻底整垮大魏以前。”
二十三岁的元睢,从恍惚状态惊醒,看见祖父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自己。
他身子一僵,连忙低下头,幼年一时愤慨之语,长大后再回首,总有点难以启齿:“祖父跟我说这些……”
元赫摆摆手,义正辞严:“我跟你说这些,是为了打消你内心的顾虑。奉羲若是明君,我也不会不甘屈居他之下。奉氏灭,元氏兴,乃是天命所归。朝阳的先祖确然辉煌,要怪只怪她父皇荒唐跋扈,自己把江山糟践完了,成王败寇,她已沦为乱臣贼子,所谓出师有名,不过虚张声势。而我们元家重扶社稷,允合天心人意如今,你才是大魏未来的主人,名正言顺,明白了吗?”
元睢一时默默,他幼时只是想表达,君主不仁终会被替代,但他没想过竟是自家取代了。
过了很久,他垂首称是。
“你从小心慈,将来必为仁德之主,然而有些是非,不得不掂量分明。”
太上皇细看元睢那酷似自己的眉目,相较于平庸的独子,他一向更重视这个聪睿玄鉴、宽柔知节,进退都有力度的长孙,声调也不自觉恢复原来的威厉了。
“公羊山长最崇尚圣王之道,你从夷吾山学成归来,难免被他影响所思所想。我告诉你,圣王之道是古先的陈迹,立个神龛供着就行,拿来办事是百无一用。为君者,替天牧民,应当仁主威辅,王道或霸道都只是一种驾驭的手段,择其善者而从之,选其能者而用之,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方可使千万人服仁而畏威,上保社稷,中警诸侯,下恩百姓”
月色空明,元赫在庭中踱了几步,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脑海里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
此前他听闻朝阳举兵的消息,大为震惊,于使臣临行时暗授机宜:“若是讲和不成,便不惜一切代价,处置公主,扼制敌势,勿致边境烦忧。”
他知道这些年来,民间不曾听闻奉瑾被处决的消息,有人以为他仁慈,有人以为他私下处决了却不欲人知,直到奉瑾举旗起兵,众人方知奉瑾不但没死,还活得有声有色,一边感慨元赫着实仁慈的同时,一边唾弃奉瑾的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他知道,小丫头听见这等舆论,想必也会暗暗不平:一开始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分明是他元赫啊!
但那又怎样?他丝毫不愧疚,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相反的,他还要加强这种舆论。
来印证不知好歹恩将仇报的是你这个奉家余孽。
他确实不把一个小丫头放在眼里,尤其她身体里流的是奉羲的血,资质基本已经确定。她也许会像一件精美的玉器,优雅,高贵,内中未必有着与之地位相配的聪慧,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