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向他们开口借一点钱,算来算去,虽有六七个书店印行过我的作品,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这件事情。我若把这事当一件正经事来说,别人很可以有理由把它当笑话听。除非我这时有一部两部稿子,走到几个熟地方去或者还可以设一点法。我这时可是一样没有。我不敢想象这样拖延下来,半月以后家中将成些什么光景。大家以愁脸相对是今天的事,到明天,恐怕还有比这更难看的样子。那眼睛有病的哥哥,虽然眼睛还不曾好,因为省钱,自己走到菜市去买小菜,回到家来,手为一车夫的车把撞伤,肿了,本来脾气极好,忽然也容易无端生起气来了。我的妹妹,晚上同母亲在一个床上睡眠,日来忽然不能吃饭,脸色苍白,间数分钟就咳嗽,也似乎非到医院看看不可了。我除了还是低头在这桌案旁把这通信补完,我能作些什么有济于这一家的事?这时有一百元,这一家人就好了。一百元这数目,在这世界上,真是多吓人的一个数目,也是多可笑的一个数目!
我在前年写的一个日记上,我就是对这样一个数目抱着可惊的顽固想望而不能得到的人。谁知直到今年此日,还在同样情形下把这一个数目看得如此严重!先生,我在此还起了一个不可恕的野心,我竟想就这样在十天中写成我一部自序,我就可以得到有两个一百元的款项把我的生活整顿一下。
我并不要其他我不应当得到的幸福,我也不逃避我分内的灾难,只要我可以在我生存中找出一点意义,不含糊的刻苦生活是我所应当接受的赏赐。无论什么人的命运,不是单得到疾病贫穷无聊而已的命运。……我写这些写了三行,这里每一行将近三十个字,每一页字是七百到八百,十万字是三千行或一百三十页,眼前我对那所期望的数目,距离是如何远,我应当明白了。我这时告诉你们说,我头又痛了,这种损害健康的病痛,这过失只是我流血过多,以及守到这桌边时间过久。先生,这当然无妨于事,我不过当笑话说说而已。我知道明天我就应当把这个通信寄给你们,误了期,我就把生活的依据丧失了。我在此努力,成绩不在纸上也在头上。头是还得难受的。我一面休息一面还是继续不辍的写下。
看看已到了十一页,我心里很高兴。我也不对照一下在这一万字上究竟说过了几件事情,“这是通信”,“值两块钱一千字”,“每一月可以写三万”,我就记到这些把它写下来了。到今天来我写了三个向人借钱的信。这些人全是在社会上有声望的人。我总觉得,只要有一个熟人知道我这时在什么情形下打滚,能够答应我一笔钱,我这第三次通信,或者就有许多精采不凡的描画,透明如水如玉的理智,以及通脱不稽的诙谐了。我这时所有只是一片模糊,这模糊使我吓怕,我是在模糊中作着那极愚蠢的想望,以为或者总有一个大胆的老板,既出了我三个集子,不必我请求就能预付我三百块钱稿费,让我可以拿这一笔钱还一些债,整顿一下自己。这信即刻就发了。
让我算一算数:福建是一百二,这人三百,那人三百,另外那人又三百,合共是一千了。我有一千块钱的空空洞洞希望在心上。目下作着这一千块钱的梦既不算罪过,我还将告给那病人,这数目,至少有一半是有把握的。我的母亲只是对我苦笑。我把这妄想给自己受用,母亲却从这些事上见出我的愚暗与天真。她要我莫急发信,但我同她说时,这信已由我的哥哥丢到西门路邮筒里了。
我想起信上我所说的怪可怜的软弱如蜡的话,觉得十分伤心。我的信是那么写得明白,我的心正如摆在纸上。但是天知道,这个信,看来只多加一种笑话的原料!我在把信发去以后一点钟,就又大悔自己所遗下的笑话种子太多了。我想我将用什么方法否认这件事。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因为体面的缘故,又不大好意思使我失望,用着善人态度给我三十五十时,我无论如何将把这个钱丢到大门外去。我们一家饿死病死是不必靠什么来救济的。这样活,并不是我所期待的活的办法。我无论如何是又做了错事了,我打我自己的嘴,诅咒我自己。先生,我这时是只有诅咒我自己一个办法的!天气热,我坐在这里半天,一面流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