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视察的样子,踱到小一辈门习字练书的桌边,站着看上一刻,做兄长的假悻嘲戏地哼出一声鼻音,[还欠火候呢……就这个样,干脆明年也不要出门],做父亲的,话是能少则少,[不错……]不说比说了还好些。整栋房子黑沉沉地矗在那里像一块大碑,不晓得以后要给哪个镇坟头。她从不愿正经穿小女生的衣服,永远乐于舒适地做她自己。打二哥房间顺走几件褂子,坐在通向屋顶的楼梯上,看白白的褂角给风吹得飘啊飘。其实那时家里的思想观念比起外面是好得多了,女子和男子无异,自小都受教育,只是这书也不是人人都合读的,有些人一面看书明礼一面照干着见不得光的勾当,空套一副标志衣冠,真真把书糟蹋尽了。
[我就是等以后长大了,也不会变成你们的样子!]遇见有经过的人拿她取笑,讲她个小姑娘家乱穿衣服,她便顶傲气地昂起脖子,拿手点过他们的鼻子再朝天上指。[……我要和宁姊姊一起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还姊姊呢,说你多少次了就是改不了口,她是父亲的堂妹,三妹,论辈分你该叫她姑姑。]
[可不是么,宁姑姑大你十几岁呢]
大哥二哥对她这个小妹妹向来都是有一说一直来直去,两双清目能容得的仅有前方一隅,心思大概只停浮于打理家务规矩上学的层次,拐不进更深邃的交流里去。李心兰不爱与他们打交道很大一部分便出于这个原因。
不是不擅同人相处,只不过整个家里除了她心心念念的宁姊姊以外,所有的亲长似乎都已统一达成了某项共识:[遇着三丫头能避就避,不像话就少管,随她去吧],虽然内容不太中听,但对她来讲倒没什么坏处,反而更有底气率性而为:你们都盖章了嘛,我能有什么办法。
[我不管,宁姊姊那么年轻怎么就做我姑姑了?再说,我一直都这么叫她她哪次叫我改口过?分明是你们这些人见不得我俩关系好!净在这边挑拨离间!]
本已过去的事情,放在以往她是不愿多想的,只是其中一段短暂的留影与那个深藏心底多年未提的名姓有关,因此比起其它灰涩迷蒙的岁月,这些与[宁姊姊]牵系起的记忆却清晰无比、恍如昨日。
那一年她7岁,宁姊姊在美国念书,不定期回来,每个假期都有可能盼到她提着箱包,沿上家门外迂弯回还的小路,经过一进屋时略略俯首,带了满身的新派气息把整间暗沉无趣的老屋唤醒。
[回来了?]
姊姊一出现在祠厅门前,原有的生活节奏都隐隐在无形中受了影响,有不少小孩子从里屋跑过来,探着脑袋藏在堂屋柱后朝这边观望,父亲似是对这样的情形略有不满,并不去接她的行李,只拱手在后,淡淡地招呼。
[刚到。]宁姊姊也淡淡地回,微微点头,并不在意,拎上行李跨过下一进门槛,朝里屋走去。
她先一周就打听到姊姊要赶轮船提前回家的消息,特地起个大早,藏在卧房与前厅的走廊角落,听着听着深浅均匀的脚步声渐近了,便欢笑着从阴影中飞扑出来,一把搂着了李宁玉的腰。
[宁姊姊!你可回来了!]李宁玉的身上香香的,抱上了就不肯撒手。[兰兰……就知道是你,好啦,快松开松开,再不放手我可要给你勒昏了。]这不行,宁姊姊才刚回来可不能有事,她立刻松了劲,不想正着了李宁玉的道道。[让姊姊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这次换李宁玉搂上了她,软和的大衣柔帖地贴着小丫头的面颊,一刹那怔得她连呼吸都差点忘记。
她喜欢宁姊姊,喜欢有关她的一切,她惯用的钢笔、常听的曲子、爱穿的衣服等等等等,在大多数时候比功课更叫她上心。也许这样的情感最终仅会被浅浅解读为关乎亲情的依赖吧。可哪个小孩子在迷于初始的亲密关系时会往旁枝末节上细想呢?享受现当下可以抓紧的欢喜已属于如此年龄层的最高叛逆。
愿望总是美好的,它们像飘飞的鸟羽在不经意间经掠你的眼,带来几微秒空幻的梦,然而乌云从来留不住雨,最无能之地永远属于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