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僧人已经知道妄时的身份,说话也?拘谨些,万万不敢再让他和自己一起洒扫,犹豫了片刻,似乎找不到合适措辞,索性道:“你片面?了,那就是功德啊。”
有富商带头,东洲礼佛之风盛行,每年都有许多外州人慕名前来。
入乡则随俗,许多百姓便以此为?生,替人誊抄红愿,编红绳,封福包,炼香烛,哪一样都是好营生。
便是做不来这些,开个饭店,客栈,也?足够养活一家老小。退一步说,实在孤身一人,又无资产田地,那就同自己当时一样,做个脚夫,也?能混口?饭吃,不至于成无赖流氓。
东洲百姓安居乐业,寺庙有香火修缮塑相,富商有一处精神寄托,管他能不能上?达小西天,管他佛祖能不能听见,这难道不是大?大?的好事?
妄时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名词于他而?言有些生疏,他自幼长于庙中,吃受供奉,辟谷后更是无所?需求,孑然一身,无甚牵挂。
这些东西,他一生从未求过,自然不太明白何为?汲汲营营,何为?艰苦营生,为?何安居乐业四?字,在僧人口?中竟似乎抵得过万千功德。
僧人说完这些,又似乎反应了过来,拍了拍自己脑门,“我老和你说这些凡尘牵绊的琐事做什么,你迟早要当神仙的,要是哪天因?此乱了心?神,东迦山都上?不去,我可就罪过大?了。”
妄时笑了笑,“不会?的。”
白驹过隙,再后来,妄时没什么变化,僧人却是又老了一些。
妄时也?没有当真如他担心?的那般,反倒是将那条无尽山阶,走得如自家后山一般轻车熟路。
他并未正?式拜入东迦山,所?以不能在小西天寺里留宿,每每他从山阶下来时,便能在月色中撞见僧人正?收拾洒扫的工具,准备回屋。
他们大?多时候,会?在路上?交谈几句,从未探讨过什么晦涩佛理,僧人说的话,也?总是简单直接,从经文上?那些哑谜一般的真言偈语很不一样。
那日濛濛细雨,妄时忽尔说起无尽山道两旁林立的白骨堆,与他擦肩而?过时,三步一叩首却怎么也?登不上?东迦山顶的路人。
妄时顿了顿,还想说些什么,嘴唇一动又泯了下去,没再继续。
僧人倒是释然,将扫帚换了个手,指着脚下,“昨晚下了大?雨,将山道冲垮了一截。原本能直接上?山的路,要绕上?一大?圈,许多香客不知道,夜黑了才匆匆赶到寺里。”
他忽而?压低声音,“若不是我偷偷将宵禁往后延了半刻钟,好些人便要露宿挨冻了。”
“所?以嘛,这世间的路,本就不是条条通顺,亦有长有短。长不代表不达,短也?不代表平顺啊。”
妄时点点头:“受教。”
“别别别,我可不敢。”
僧人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听主持说,这两日便是东迦山选小沙弥的日子……”
僧人说着便话音一顿,他看了妄时一眼,又抬眼看了看远方的无尽山阶,神情一下变得一言难尽起来,“……尊者又说你没有佛缘?”
妄时摇摇头,“尊者闭门不见。”
“那不还是那个意思!”
僧人只晓得东迦山每隔三年,选沙弥入山,妄时每年都在召令之内,又每年被赶下山来。
妄时并未将尊者要剖他佛骨的事告诉僧人,否则僧人便不止要为?他鸣不平,而?是要口?出不敬了。
妄时宽慰道:“正?如大?师所?说,路有不同,长不代表不达,短也?不代表平顺。”
僧人一愣,将那几句斥贬东迦山的话又吞了下去,哈哈大?笑,“竟用我的话来堵我,又不是我落选,怎么倒宽解起我来了。”
若有外人看到这一幕,应当是觉得十?分奇异的。
僧人的僧袍松垮而?褪色,因?常年弯腰扫撒的缘故,有些驼背,行走姿势已然年迈。而?妄时一身雪白僧袍,身量颀长,面?容俊朗如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