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有“被看见”的情?感需求,且要在“被看见”的过程中?,建立起坚实的自我认同?, 如克莱因所说?, 存在等于被感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 人终其一生, 确实是在完成被爱的课题。
“然而,被完整地看见、接纳,是一件很理想化的事。更常见的情况是, 在亲密关系中?, 人们彼此相爱,却又不爱真实的彼此。即便是在以血缘为纽带的亲情?中?,我们也经常发现?, 父母爱孩子, 但?不爱那个真实存在着的孩子,不能理解他真正的需求, 反之?亦然。
“这样说?,似乎又?将?这个话题推向了?另一个极端,仿佛被爱是一件需要极大幸运的事,有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悲观意味。但?是别忘了?,作为一个人,我们本身,同?样是爱的主体,同?样可以探索自己、发现?自己、接纳自己。做好这件事,比去他处寻求爱意更为重要,因为只有当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才?能知道,谁真正地发现?了?我们。更进一步说?,当我们能够全心全意地将?自我接纳时,会?不会?被别人看到这件事,可能就不再重要了?。
“不过此时此刻,我还是想要跟你说?,我看到你了?哟!
“祝好,我引以为傲的李葵一。”
周记本摊开在书桌上,这一页已经被啪嗒啪嗒掉下的眼泪打湿。李葵一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柳芫市的雨季已经过去,她的泪水还是那么多,眼窝就像不会?干涸的河流。
她多幸运啊,被刘心照这样的老师看到了?。
老师这一路,走得也很不容易吧?李葵一刚刚才?从当年的一篇宣传“免费师范生”政策的报道里得知,刘心照自小跟着姥姥长大,生活得很拮据,所幸她高中?遇到的那位女班主任很好,经常给予她一些接济。所以,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即便可以申请国家助学贷款来缓解学费上的压力,刘心照还是选择去读了?北师大的免费师范生,并且按照约定?,在硕士毕业后,回到这个小城市里教书。
在那篇报道里,她的名字还是张倩楠。这时李葵一才?想起,那次她在校外?小书摊上买杂志,遇见刘心照和她的姥姥,姥姥在夸耀时说?了?一句“我们家囡囡”,当时她还奇怪呢,因为听姥姥的口音是本地人,而本地并没有把女孩子称为“囡囡”的习惯原来不是“囡囡”,是“楠楠”啊。
自身的原因,李葵一对这种名字很敏感,结果也证实了?她的敏感刘心照把这个名字改掉了?,根据那篇报道里透露的细枝末节,“刘”应该是她姥姥的姓。
她们为什么都要经历这样的事情?呢?
李葵一靠在椅背上,头向后仰着,呆滞地看着白花花的天花板。
一种性别上的“原罪”,像个巨大的牢笼,她、她、她们,都没有从中?逃脱。很难讲有哪位女性能真正从中?逃脱,哪怕是像方知晓这样的独生女,因为李葵一想起同?学们把体育老师称为“林哥”的事,想起班里的男生在女生面?前表现?出的那种无意识的凌驾行为,想起她奶奶、她妈妈、她,三代女人之?间的关系支离破碎,想起贺游原提到过的传统婚恋关系中?男强女弱的模式,想起她和方知晓吵架时说?过的女性在进入婚恋关系后生活重心的转移……以上种种,扑面?而来,让她喘不过气,也让她无法?再欺骗自己。
所以这些不是巧合对不对?
她以往经历的,大都是暴力性的、显性的性别偏见,可她现?在发现?,一些非暴力性的、隐形的性别规训实则更为常见,也更让人难以察觉。
李葵一直起身来,抓起桌子上的笔,打开周记本的最新一页,将?这一件件事梳理出来,从家庭写到学校,再过渡到社会?。在周记的结尾,她边思索着边写道:“我曾经以为,我不曾拥有的,只是来自于家庭的爱,但?如今我发现?,我真正面?临的,是女性在每一个社会?横截面?的群体性失权。”
写完后,李葵一长长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