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路两边的泥沟里,扔着些别人吃剩的瓜皮烂橘,鲜美甜腻的果肉,被太阳晒得狠了,蒸出一阵阵馊气与酵酸。周檐身上穿的是那件赵白河传给他的天竺棉衬衫,下摆猛烈招翻,在阳光下反着灼灼的白,尖刀一样劈穿赵白河的睫毛,戳得他两眼发痛。
“周檐!你等我!”赵白河边跑边喊,喘得喉咙干疼,也不知道表弟到底要跑去哪里才是个头。一直到跳下一道土坎,看着周檐跨进一片水稻田中,他才意识到,这片田地再过去一点,就是那条河。
小姨跳过的那条河,又深又急,在每年的丰水汛期,总会淹死那么几个不要命的弄潮儿。
见周檐也朝着河流的方向跨去,赵白河顾不上太多。他把手中的材料文书往身后一扔,咬咬牙在漫天飞舞的死亡证明、残疾人证、户口本页之中,也一股劲跳入了泥泞的水稻田。
“周檐,你别傻!我不会游泳啊!你先等等我!”
赵白河穿着人字拖踩到水田里,双腿在泥淖中往下陷进去好深,几步抬脚,拖鞋便留在泥地里不见了踪影。
谁还管他那么多!
他赤裸着双脚往前艰难地踏步子,分蘖旺盛的稻子在五月高比人腰,叶片的锋芒,在他的胳膊小腿割出密密麻麻的血痕。赵白河忍着遍布全身的疼痛,光脚踩着泥地里的硌人尖石,死命伸手,抓空好几次差点绊倒,才总算拽到了表弟的后领。他一把将对方扯回,接着便牢牢环抱住表弟不再放手。
二人拉扯间失了平衡,双双栽倒在寸步难行的水稻田里,溅起一片脏污的棕色淤浆。倒地的周檐在挣扎中吃了几口泥水,赵白河也被烂泥糊得睁不开眼,却只将表弟死死箍在怀里,死死箍着,死死箍着,不留一点动弹的余地。
“檐檐,我也是你的亲人!你冷静点!我也是你的亲人!”
周檐使尽了力气也没挣开赵白河的束缚,什么话也不说,一口啃上了赵白河的肩膀,赵白河强忍着肩上的剧痛没有吭声,却听见耳边传来低哑的“呜呜”声。
为了不哭得狼狈,哭得嚎啕,哭得不成人样,周檐拿赵白河的肩头堵住了自己的嘴。溃堤的堰塞湖一般,这么多天,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出口,终于在表哥怀里哭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不是哪里没做好,她凭什么就不要我了啊……她还让我好好高考,为什么啊……”
“我不是故意赶走爸爸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哥,我是不是应该答应爸爸,是我没把妈妈看好……”
赵白河任由表弟啃咬,如果这样就能让表弟好受一些,那他巴不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咬烂嚼碎。暴烈的阳光像一场大雨,将水田里的泥臭味在溽热中掀起,花蚊蠛蠓,一群群赴来,在吸他的血。赵白河听着周檐那些含混不清从牙缝间挤出的悲鸣,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汩汩地冒着血。他紧紧勒着周檐的身躯,直到压在一起的肋骨都走了形,表弟背脊上那一节一节棱棱的硬骨,剧烈地颤抖起伏,磨得他手臂发疼。
赵白河一向觉得只要人死了,那哭再大声也救不活。但此刻抱着抽噎不止的表弟,他却只恨那抛下儿子就走的姨妈再也听不到这哭泣,若是真有神明菩萨,听了这哭声后能行行好让周檐再和母亲见一见,那就由他去求,跪着去求。
在哥哥怀里终于发泄得累了、疲倦了,周檐才松弛下来,气断声吞,一颗脑袋沉甸甸地耷在赵白河糊满血泪的肩上。
周檐折腾得筋疲力尽,手脚脱力站都站不起来。赵白河勉强揩干净表弟的脸,将表弟驼到了背上。他们两个人都一身的烂泥,赵白河背着周檐,一步一步赤着脚,踩出水田,往老屋的方向踏去。
回家后,赵白河帮表弟洗干净身体,又将他扛上阁楼塞进了被窝。可没过多久,周檐就迷迷糊糊发起了高烧。赵白河守在床边看顾起表弟,喝水、吃药、擦酒精,直到下葬当天都没离开阁楼半步。
小姨的一生曲折起落,死也死得突然,可偏偏葬礼举行得相当顺利,一点岔子没出,搞得像人活着就是为了筹办这最后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