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冈山脚下。
一辆簇新的骡车停在那儿。
还是那头骡子,拉的车厢却改了个样儿。
底板换成了整块厚松木,铺上厚厚一层干艾草,压实,再垫两条软褥,最上面还铺了藤席;车篷也加了一层防水油布,油布外钉满薄铁皮,就连车轱辘也没落下,硬木芯儿包了一圈铁,凿出一排铁齿……
海红珠跟铁萍姑这俩小妮子,见骡车又软又凉快,就并排挨着躺下了。本想眯瞪一小会儿,没承想,不多时就都睡得死死的了。海红珠是纯粹熬不住困意,眼皮直打架;铁萍姑则是体内余毒未清,身子发沉提不起劲儿。
海四爹没叫醒这俩小妮子。
人一上了年纪,总忍不住回想从前那些事儿。海四爹独自坐在车辕上,斗笠扇着风,汗巾抹着脸,默默望着景阳冈出神。
他这辈子,就是个走江湖卖艺的,颠沛流离了大半生,把老婆害得没几天舒坦日子。后来老婆走了,就剩个红珠跟他相依为命。
他还有个鸡宿眼的毛病,入夜就两眼一抹黑,只能天蒙蒙亮就赶路。
年轻时的光景,就这么耗在了道儿上。
赶了一辈子路,他是真累了。
这行当终究不是个体面营生,来往的多是三教九流,总免不了些乌糟事儿。他实在不愿叫闺女一辈子跟着自己在外头抛头露面,靠耍把式讨生活。世道不太平,红珠又一天天出落得水灵,他一把老骨头,要真有人起了歹心,就算他拼上这条老命,只怕也护不住闺女。
他不敢赌。
想到这儿,海四爹鼻头一酸,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他自己是熬惯了这日子,可红珠呢?
难不成叫红珠也嫁个苦哈哈的,重走她娘的老路?
海四爹心口堵得慌,摇了摇头。
.
忽听得一阵“哗楞哗楞”的声响,海四爹抬头望去,原来是尤大夫从山上下来了。
她背着竹编药篓,虎撑转得稳当,慢悠悠地走在日头底下,一袭浆得硬挺的粗麻衣,透着洗晒后的干爽,袖口用黄麻线锁了边,针脚素净,眼睛亮晶晶的,半点不见离别的沉郁。
看她走得这么轻快,海四爹心里头“咯噔”一下,坠得慌。
这就走了?
这么痛快?
毕竟在山神庙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儿,换作是他,多少会挂着些情分,可她这模样,倒像是卸下了什么担子,一身轻快。
.
几步蹿上了骡车,尤明姜扭过脸,冲海四爹一扬手:“走吧。”
海四爹清了清嗓子,磨蹭着开口:“咱悄默声儿地就走?不用打个招呼么?”
“犯不上。”她将竹编药篓搁进车斗,闭了眼,双手往脑后一垫,“眼下连往哪儿去都还没个准,说多了反倒徒增牵挂。日后有缘再见,什么话不能慢慢说?”
尤大夫向来爽快,对谁都一般看待,心里未必真存多少牵挂。海四爹心下不免有些失落。他父女俩本就是拖累,当初从开封出来时,求了又求,她才答应捎带一程。
要真有那么一日,尤大夫嫌他们碍事了,要分道扬镳……那可怎生是好?
不行,这万万不行!
他和红珠都巴望跟着尤大夫,一步不离。
过了回鬼门关他才明白,离了尤大夫,他和红珠早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这世道,人命比纸薄,能有个靠山喘口气,即便端尿盆、扫院子,也比颠沛流离强。
.
海四爹深吸口气,强行压下满心的惴惴不安,他得支棱起来!
跑了大半辈子江湖,那些个江湖门道,他心里门儿清,总能派上用场。尤大夫那边不管有什么吩咐,他都要抢着干。
他得露两手,好让尤大夫知道,他父女俩不是累赘!
这么一想,他那有点儿佝偻的背,悄悄挺了挺,握缰绳的手也稳了。
这才扬手,轻轻甩了下鞭子,骡子“咴咴”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