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濯走出柳泽槐房门时,脑子里都还是柳一枕。而似乎在这个年末的好日子里,想的该是自己、以及自己在意的人,并非是这样一个素未谋面的柳一枕。
但事实上他始终都在想着:柳一枕究竟如何死的?怎样死的?又是为何而死的?幸运而又不幸的是,这些事情都有答案。
柳一枕是被燕应叹杀死的,被一束桃花枝穿过心脏一击毙命,是为了柳轻绮而死的,传闻他原本并不逊色于燕应叹,却因柳轻绮当时落难,他舍身而救,因而为了这个他唯一的徒弟、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而死,似乎也并不是如何荒谬。
这是柳泽槐说的,也唯有他一人愿意这样说,无论是真是假也难有定论。在他的描述之中,柳一枕从容,但并不逍遥。他没有亲缘,甚至同山上的诸位师兄弟都少来往。他没有什么朋友,因为太多的人难以抵达他的境界,又有多少人经过他的眼前,而又似全然无物。
这是一个生活在回忆和对话里的人,但却是一个就算是在活着、都显得像是已经死了的人。他在世界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如果说一定有什么能够证实柳一枕此人确实曾经存在的话,就只有他的同僚、他的徒弟以及这把剑,而现今,这把剑兜兜转转,又到了他徒弟的徒弟手中,至此,观微门一人一人接着一人,足足三代侠客,都栽在了这一个混乱无匹的兜兜转转的谜团圆圈之中。
柳泽槐知道的也不是很多,他已经将自己所能说的都告诉了方濯,不免有记忆模糊的地方,不过也已足以让人知足。方濯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于柳轻绮以及柳一枕的这么多的事情,五花八门的旧事听得他精神抖擞,而又头晕目眩。最后夜色将至,年会将近,他不得不起身向柳泽槐告别,彼时目光熠熠,心情却沉重。柳泽槐送他出门,两人一同走了一段路。在此之前柳泽槐少上振鹭山,见得装潢与几年前又不同,不免新奇。方濯邀请他参加今晚年会,却被他拒绝了。
“你们门派的事,我不参与,”柳泽槐说,“到时候管饭就行了。”
“饭肯定是管的,”方濯笑道,“既然如此,等到晚上我便派人请师叔参宴。”
“酒我是要喝一点的,你们门派不是有位东山吗,就是姓叶的那位,听说千杯不醉,名气可大,我得去碰碰他。”柳泽槐想了一会儿,又说,“对了,把林樊安排在小孩儿那桌哈,一点酒也不能让他沾,说能喝三杯,看他白日里那副洋相。一口也不让他碰。”
方濯笑着应了。柳泽槐也不再与他多言,催他快走了,自己回了屋,估计是提到了林樊,突然又想到一下午没给人家水喝,慌里慌张回去看看这小弟子渴死没。方濯目送着他进门,直至消失看不见了,微笑仍停在嘴边上,过了许久,那笑容才渐渐消弭,落在面上,便又是一份忧虑,眉毛平展着,嘴唇却不由抿紧,眼神往地上一敲,格外显出一点冷淡的不近人情。
只要是长着一双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他在想。他在想,在思索,在一遍遍回味方才柳泽槐所说的那一些讯息,努力从中梳理出可以用来反复琢磨的最关键的点来。说句实话,对于柳轻绮曾经的一些行为,尽管与现在的他大相径庭判若两人,但是方濯依旧可以大逆不道地接受,尽管他与现在的柳轻绮除了名字几乎没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但他完全可以将其归拢于只是他还见得柳轻绮的样子不够多。是的,四年,不够多。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论,丝毫没有感到挫败,因为这是正常的。
他与柳轻绮,尽管朝夕相对四年,但一个人若是想瞒,完完全全可以将他生命中一些不愿提起的旧事烂在肚子里,从来不提起,也从来不模仿。一个人如果想让自己与曾经完全不同,其实很好办到,了解过往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现今阶段只要与之完全相反就可以了。方法也完全不困难,只要压抑住自己内心真正的所思所想就可以了。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完全翻页,仿佛展开新的人生,而在他心中的事实上的真正的自我虽然仍然存在,但并不重要——只要他刻意遗忘,那么真实留存的东西,也会在回忆里被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