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的语气里有一丝很难察觉的遗憾。这事件,他从头跟到尾,那样危险、诡谲、怪奇的开始,中间经历了如此多的惊心动魄,最后却草草收尾。说不遗憾是假的。
“差不多了。庄晓和他儿子要休息一阵。我们预计会在年前一起吃顿饭,之后郎放一家和庄晓父子都会离开。”
“好快啊。那他们还会回来吗?”
“不知道。”
罗爱曜仰面躺下,施霜景背对罗爱曜。玉米去喝水了,家里太寂静,他们都听见玉米的舌头啪嗒啪嗒拨水的声音。没过多久,玉米回卧室,钻到施霜景怀里,要施霜景抱着它睡。今晚它倒是阵营鲜明。施霜景发烧时睡太多,似乎影响他接下来的睡眠了,很难马上睡着,又不敢玩手机,怕光亮影响罗爱曜的睡眠,只能抚摸玉米的软毛,听玉米喉间发出的咕噜声。
与罗爱曜同居好几个月了,施霜景从来无梦。可今晚,他久违地梦见施楼庭。是因为见到病床,唤起当时陪父亲临终的回忆吗?施霜景其实更愿意记得施楼庭健康的模样,所以他梦见的是健康的施楼庭。
施霜景从来都不是正经的d市人。他和施楼庭以前住在y市,靠近凉山彝族自治州。施霜景身份证上的民族其实是彝族,他实打实是个彝族帅小伙。施霜景记得施楼庭是开店的,忘记他究竟做什么生意了,可施霜景四岁之前从来没有少吃过零食糖果。旧家的电视柜里有他的零食箱子,不绿不蓝的塑料箱,里面一年四季都补满了各种小包零食。钱币一样的巧克力,各种水果味的软糖,肉干、豆干、果干和饼干,膨化零食在另一个柜子里。施霜景常常觉得,是他太小的时候就吃尽了这辈子该吃的零食,长大之后才对零食一点想法都不剩了。没有也不馋,因为小时候他吃了很多。
他是双性人,可施楼庭从来不特别处理他的性别,也可能是施楼庭根本没活到能教小孩子性别问题的年纪。施霜景不记得施楼庭具体如何措辞,但他有非常深刻的印象。施楼庭总说: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你只要能健康长大就好了。以后能长多高、聪不聪明、会有什么样的未来,都不影响爸爸妈妈爱你。你要记得啊,爸爸妈妈爱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们都爱你。这是妈妈要爸爸经常对你说的。爸爸还想说,你要坚强。你很像妈妈,你的妈妈就很坚强。爸爸妈妈都爱你,都希望你好。只要你好,我们就安心了。
爸爸的店还在的时候,他经常这么说。爸爸的店卖掉用来治病了,他也还是经常这么说。就连面色苦黄、神志不清、临死之际,他竟然还是这么说。正是这些爱和话语,支撑着施霜景在远方表姑家挨过那非人待遇的一年多,也支撑施霜景一路走过来,打起精神好好生活。他是励光福利院里活得最正的人。腰板挺太直了,就有摧折的风险。在最穷的时候施霜景也没有想过借网贷或者去赌博。正直、善良、勇敢、坚强,有些人一生也学不会,这些品质却是施霜景从娘胎里就带的。人比人没有意义。
施霜景梦见施楼庭开门,站在玄关,倒是并不换鞋,吆喝着:“幺儿,爸爸带你去吃干锅排骨!穿衣服换鞋!关电视!快点快点!”
外面天气冷,施楼庭打个寒战,给自己加了条围巾,也不忘给施霜景围一圈小围巾。施霜景的视角好矮,那时他一定很矮,爸爸好高,冬天太冷了,就作怪地半弓着背,装作很冷很冷的样子,催施霜景下楼。这么怕冷,却给儿子起个这么冬天的名字。施霜景刚带上门,施楼庭就一把背起施霜景,小跑着下楼了。
民居里的干锅老店特别热闹,施霜景跟爸爸一起找了角落坐下。施楼庭每次都会检查煤气罐,然后才点菜。施霜景那时几岁?反正肯定不超过六岁。他六岁的时候施楼庭过世。施楼庭要服务员做成中辣,但其实那时施霜景吃辣还哈赤哈赤地。还要一瓶唯怡豆奶。绝对不能少。
施霜景小心翼翼地啃排骨,好烫。施楼庭的声音传来,“哟,幺儿啥子时候这么能吃辣了?不流眼泪、流鼻涕了?我还说点个小锅就算了,这么辣你又吃不了几块……我开玩笑的!服务员,再加一份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