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化而来的蕃将屈指可数,这事要真成了,你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小小副使,明日说不定他就千古流芳了。”
裴隽柳这一番话说得极具戏剧性,仇红听出来点说书先生的意味。
但这话并没能完全说服她。
蕃将这个身份,向来是皇帝不会轻易给,外族人不敢轻易接的。
哪怕如今后梁国力强盛,或列诸国之首,但即使如此,仇红想,皇帝也并没那个十足的把握,去信任和重用归化之下的外邦将领。
能力之前,血统仍是一国之内唯一的通行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后梁人从乱世之中存活之下唯一信奉的圭臬。
即使是如今眼下的太平盛世,诸国入我后梁,万臣朝拜,但仇红坚决否认,皇帝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归化蕃将于麾下。
除非。
仇红手中的筋骨紧了紧。
遥目的天野之间,草场广袤无垠,薛焰引绳纵马,驰骋在一片碧色苍茫之中。
皇帝不会轻易地信任一个异族。
除非。
他想让那个人死。
仇红的思绪有一瞬的怔然。
她已有很久没想到那个背负骂名,投江而死的可怜人了。
连他的名字都已记不太清,记忆中只留下冬日长江奔沸的模样,黄昏余晖郎朗,明明是美极的景致,仇红能感受到的却只有肃杀。
人死在江中,手脚沉石,尸首都是捞不到的,仇红在江边立了很久,江水拍打着岸礁,冷气卷进她的心肺。
仇红也说不上自己为何要留在这里。
毕竟死的是一个罪人,后梁的罪人,她的敌人,她不应该对他有任何的情绪。
但她就是移不开脚。
她仍记得这人出入含元殿,伴圣驾左右的样子,皇帝离不了他,大小事事无巨细与之商洽,茶室同坐,案牍共读的画面。
皇帝甚至要赐他入姓“李”氏,追随先朝皇族的遗光,让他彻底地成为一个后梁人。
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毫无征兆地死在这滚滚东流水里。
“他犯了什么罪?”
“阿那川假意投诚,实则通敌共叛,欺君罔上,戕害辜民。滔天大罪,罄竹难书,十恶不赦,不配再世为人,地狱烈烈焚火,当有无尽之罚!”
但这白纸黑字的说辞,没有令仇红全盘接受。
她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脱口。
她试图蹲下身去碰一碰冰凉的江水,想从这不绝的呜咽声听出些什么,人已散尽,只有裴映山上前宽慰她,即使真的能留下尸首,以那人的罪名,也不能入土安葬,甚至不能立碑留于后人。
“就这样与江同眠,于他而言,或许也算最好的归宿了。”
裴映山把话说完,又觉得用词过于残忍,微微低下身看仇红的眼眶,斟酌着道:“阿红,无论如何,我定会让你落叶归根的。”
仇红没说好还是不好,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借着裴映山的手偷一点热度,然后步履蹒跚地互相扶持着,一步步走向湮灭的黄昏。
***
从回忆抽身,仇红从心肺中吐出一口浊气。
眼前薛焰纵马的身影淡去,她回过神来,将视线放回自己有些颤抖的掌心。
她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裴隽柳方才所言为真,那薛焰,怕此生不可能名留青史,而只会无声无息地湮灭在皇权作弄之下,并且毫无翻盘的胜算。
仇红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她本不该对他有什么怜惜的情绪,他们素不相识,就是一点的交集也无,可如今薛焰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她无法不去移情于他。
阿那川的死不足以令仇红心有余悸,但却真的让仇红见识到了皇权手段,比起真刀实枪的血肉相撞,这样杀人不见红的逼迫,真正叫她如鲠在喉,无法释怀。
阿那川的确有罪,但就仇红所知,他却绝不至于如此残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