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蜷缩着的老人。
老人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粗布衣衫,显然是赵昱他们救出他后打理的,但他依旧瘦骨嶙峋,花白的头发脏污打结,乱蓬蓬地堆在头上,如同枯草。
崔韫枝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走到老人面前,没有犹豫,直接屈膝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与他平视。
“爹,”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努力放得轻柔,“我给您梳梳头,好不
好?”
老人似乎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混乱的世界里,嘴里一直无意识地念叨着毫无意义的音节。但在听到崔韫枝这句话的瞬间,他混沌的眼神似乎凝滞了一下,然后竟缓缓地点了点头,含糊地跟着重复:“梳头……梳头……好……梳头……”
一旁的禾生早已泪流满面,见状,立刻机灵地小跑着取来了一把干净的梳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崔韫枝手中。
崔韫枝接过梳子,对禾生轻声道:“你去看看驰羽吧,我这里没事。”
禾生担忧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在崔韫枝疲惫却无比坚定的目光中点了点头,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厅堂。
屋内只剩下父女二人,以及一片令人屏息的寂静。
崔韫枝跪坐在父亲身后,看着他满头的白发,感觉自己的肺腑都在往出拧血,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捏起一小把枯草般的白发,小心翼翼地开始梳理。
发丝纠缠打结得厉害,每梳一下都极为艰难。但她极有耐心,先是用手指一点点分开缠死的结,再轻轻用梳子齿慢慢疏通,生怕弄疼了他。
在这缓慢的、像是某种仪式一样的梳理中,那些被尘封已久的遥远记忆,如同沉在水底的莲花,悄然浮上心头。
那是大明宫,是尚未被连天烽火与血色吞噬的大明宫。
太液池畔,接天的莲叶一丛连着一丛,粉白、嫣红的荷花少女般亭亭玉立,绽放的,含苞的,风过处,带来阵阵凉爽的芬芳。
她那时不过十来岁年纪,淘气得很。为了躲避繁琐的宫规和嬷嬷的看管,她支使着少年,偷偷划着一叶小舟,钻进了茂密无边的荷花深处,将自己藏匿起来。耳边是父母又急又忧的呼唤声,从岸边的柳荫下传来,一声声“柔贞……柔贞……”,又近又远。
她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有趣极了,得意地躺在小舟里,身下是微凉的木板,头顶是遮天蔽日的荷叶与娇艳的荷花,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身旁还有一个少年,眉目清俊,却紧蹙着,试图劝说她:“殿下,该回去了,陛下和娘娘该着急了……”
她嫌他聒噪,猛地转过身,伸出湿漉漉还带着荷花清香的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压低声音威胁道:“鸦奴,你再吵,我就把你扔下水去喂鱼!”
少年瞬间噤声,只是耳根微微泛红,无奈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样并排躺在狭小的舟中,隐匿于荷花深处,听着岸边的呼唤和池水的轻漾,还有蜻蜓掠过水面的细微声响……直到暮色渐起,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才被焦急的内侍们寻回。
回忆中的荷香仿佛还在鼻尖萦绕,那无忧无虑的夏日午后,父母俱在,江山无恙,崔韫枝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极淡的、苦涩的微笑。
然而,这微笑瞬间凝固了。
鸦奴……沈照山……
她竟然又想起他了。在任何一点与过去相关的缝隙里,他的名字、他的身影都会无孔不入地钻进来,提醒着她那锥心刺骨的失去。
心口猛地一抽痛,手下意识地一重。
“嘶……”老人吃痛,缩了一下脖子。
崔韫枝立刻从回忆中惊醒,慌忙松开手,连声道歉:“对不起,爹,弄疼您了……我轻点,我轻点……”她放慢了动作。
崔韫枝就那样跪坐在那里,一点点,一梳梳,极有耐心地梳理着父亲杂乱的白发,仿佛要将这些年错过的时光、经历的苦难,都在这轻柔的梳理中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