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枕玉的手,似是捧起一块和氏璧,将其浸泡于盆底。
小世子不觉得宋枕玉对他的好,是天经地义的,她每对他做出一件家务事,他也必做一件家务事作为回馈,朝夕共处的两个月里,他学会为她下厨、焚香、沏茶、梳发、剔指甲。爱意是无数微小时刻的累积,小世子的变化,宋枕玉一径地看在眼底,感到极是动容。
他是一个很别扭的人,明明做了一件对她很好的事情,却总是否认是自己做的。
明明有满腔心事,却也不会主动表达出来,装作没事人,但他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就像现在。
宋枕玉温柔地伸出手,轻捏住他的嘴角,朝上提了一提,裴丞陵瘪下去的嘴唇,被她牵出一个弯弯笑弧,对视之下,裴丞陵轻垂下眼睫,收紧下颔,终于在生宣上写:「我不想上学」。
宋枕玉颇感匪夷所思,这个家伙前阵子明明渴盼能够念书的呀,文房四宝都备齐了,今儿也见了贾山长,巡睃过书院的环境了,万事俱备,明日行将开启新的学园生活,为何他忽然说不想上学呢?
照她对他的理解,小世子素来有着百折不挠的柔韧,并非一个遇事畏葸不前的人,他说出这番话,肯定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出于任性,他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有自己的内在缘由。
宋枕玉丝毫不恼,猜测道,“是因为觉得功课过多,怕塾师授课自己听不懂、赶不上其他生员的进度?”
这是她所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缘由。
裴丞陵摇了摇头,根本不是这个。
“怕自己无法适应新环境,交不到好朋友?”
裴丞陵继续摇摇头,也不是这个。
“怕公试考不到好名次?”
裴丞陵摇头摇成纺车,更不是这个。
宋枕玉有些纳罕,以手支颐,“居然都不是,那是因为什么呢,我猜不出来,你告诉我好不好?”
裴丞陵眸色深黯了一层,默了默,写下原因:「不想让你委屈」。
这番话精凝简练,缺了上下文的铺垫与过渡,乍看有些教人摸不着头脑,但宋枕玉很快明悟过来,“你听到贾山长和我的对话了,是吗?”
裴丞陵自责不已,要是自己能够说话,宋枕玉也不会被贾山长看轻与为难,也不必去折腰,替他争取求学的机会。
他憎恶于自己无法言语,在灰淡发蔫的人生里,从未渴盼过自己能像个寻常的人,能与她畅所欲言,而非依靠温吞的笔墨。
为何同龄人,诸如裴崇、裴岱,可以轻而易举地说话,说话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如此微小而简单,但对他而言,却是形同攀上蜀道。
宋枕玉看到了小世子面容上显著的自咎,没想到少年的心思如此精准又细腻,她原以为是贾山长的话,严峻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心,但显然不是,他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替她考虑难处了。
小世子应该是觉得,这样一个机会,是以牺牲她身为人母的尊严为代价的,他情愿不要。
廊庑下的竹笼灯火投照下来,洒入裴丞陵黑白分明的瞳仁,他的眸色内敛而沉默,眉目凝锁,眼神里有与年龄不符合的深刻。
宋枕玉心窝一阵暌违已久的暖意,这份温情浸润着她,她温柔地说:“我告诉贾山长,你是一个很寻常的人,与旁人并无不同,他被我说服,给了一个机会。裴丞陵,你不想让我委屈的话,那就更应该去书院念书,证明给贾山长看,对不对?”
这一席话似是说入了裴丞陵的心坎。外人满含恶意的言辞举止,总能轻而易举地煽动他的戾气,弑气赤腾腾地烧起来,烧在他肺腑,胸垒,整具身体成了野火堆,但她三言两语,总能趁这一堆火演变成燎原之势前,扑熄而去,温婉的字词,熨烫了悉身每一处躁动的毛刺。
正欲执笔,两腮倏然被纤细细腻的手拧住:“为何现在是一副故作老成的样子啊,你才十五周岁,笑容应该有童真与暖意才行。”
裴丞陵腮部肌肉隐微绷紧,塌陷下去的眼睫毛露出一抹别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