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3 / 6)

逃过九十九次,总会有失手露馅、阴沟翻船的时候。这就是天眼、天道、天谴。何况孙铁锤是明目张胆地欺侮霸凌一方。但这一切在他看来,仍是形而下的短暂事物运动,而他关心的是北斗村形而上的恒常大道与经久赓续。

过去他常爱给村里人写的对联是“世上几百岁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耕种读书”,还有“式谷有良田曰忠曰孝;守成无难事宜俭宜勤”,而现在全变成了印刷体“出门大吉财神到;入门大利元宝来”。还有什么“红运当头生意旺;得心应手财源广”。这是让他感到十分羞耻的变化,但还不是让他心惊胆寒的变化。因为他相信管子的名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一旦把孙氏家族当了这个村庄的精神图腾,那就彻底完蛋了。

一路出行,他脑子都在反复闪回着石像撩开面幕的那一瞬间。

那天天还没亮,他就寻找到了更接近石像的位置进行观察。当启明星刚好升到石像头上方,三声土枪嘭!嘭!嘭!对天鸣响,紧接着,一百零八声铳子和成千上万挂鞭炮,就把山村又推回到了那个大爆炸夜晚的无序氛围中。山上山下百名唢呐手奏起《水龙吟》《刮地风》《大开门》《朝天子》秦腔牌子曲,外带着《好汉歌》和《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三个戏台也敲起“闹台”,民乐虽然笙、箫、笛、埙、丝弦声声,终是抵不住电声乐队和架子鼓一声独大地响彻山谷。就在各种声响迎来的高潮中,百米红布被哗地由顶端揭下,草泽明端详了端详,然后又用望远镜拉近镜头看了整座石像头面,果然是照着孙氏爷孙的模子刻出来的。他当下惊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这是一件远比大爆炸令他更为震惊的事体。一旦长期把这座雕像立起来,他以为村将不村,人将不人,正会歪斜、斜会成正、善必从恶、祸害无尽。尤其是未来村史一旦不清楚今天的真实状况,再把这座石像的主人不断加以狂想式美化,那可就真成北斗村的千古悲哀了。他觉得该行动了!是时候给村子正正形了!既是一村之师,舍我其谁?他知道凭他的能耐、面子,去给孙铁锤劝说,无异于虎口拔牙。而为炸“虎爪”“虎腿”,还有温如风“孤岛”的事,他不是没出面干涉过。三次上门,三次惨遭孙铁锤不让进门的羞辱,还严正警告他:把嘴夹紧!有一次他都羞惭得差点吊死在“虎腿”上。这一切都无法跟任何人说起,因为自已毕竟是这个村的老师。

他听过安北斗无数次讲温如风在县上、省上和京城告状的事。临走时,本来想给北斗说一声,甚至希望让他一道去。可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学生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不能为这事把饭碗砸了。上次为几条人命,安北斗来找他,是希望他站出来说话的,他却没吭声。倒不是事不关已,而是感觉如此惨烈的教训,并没有炸醒一村人,竟然在上边来调查时,一哇声地替孙铁锤评功摆好,真是太过麻木不仁了!怪物都是谁放出来的?村里几千口人能脱干系吗?当灵魂飘忽不定、甘愿为钱财受辱时,他感觉面前摇晃的就是一些行尸走肉,虽然也能看到他们的血管、肌肉、骨骼、筋腱颇为发达,可这种肌体会随时全然搬家,甚至散落一地的。苍生之苦也有苍生自身的悲哀!好在还有一个温如风在外面跑着。更有安北斗这样的干部,在心怀不平,奋起抗争。只是安北斗打那以后,就再没踏过他家门槛。甚至过年都是让人捎点水礼来,显得十分敷衍。而他们师生之间,过去一月都是要喝一两场酒,赏一两次月的。现在彻底断了来往。因此这次出门,他就单来独往了。连老婆问,他都说出去看看,不能老死在草家庄。

他先去了省里,递了上访材料。然后又去北京,端直找到信访部门。我是人民,自然有来访的权利。当然,我也是公民,必须守法。因此,草泽明告状,绝不会去给人下跪。一跪就不是草泽明了。他提前写好“状子”,很是郑重地递进去,并随身带着笔墨纸张,必要时予以复制誊抄。诉状是用自小临习的钟繇小楷法度书写,十分庄严肃穆。几十年来,从“小楷鼻祖”钟繇的《宣示表》《力命表》,到钟绍京的“天下第一小楷”《灵飞经》,他都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