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黛玉要回苏州,她也要跟去。“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肠;若去,又弃了本家。”“情肠”就是你跟一个人有一种无法说清楚的关系和情感,别人也无法了解。紫鹃是个丫头,她服侍一个小姐,如果从世俗的角度说,在哪里不是一样做菲佣?可是人跟人的关系真不这么简单,除了主仆关系,还有很贴心的情感。紫鹃说:“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呆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这很好玩,本来宝玉自己就是傻子,在他看来,这一群住在大观园里的人其实都有一点傻气,因为他们都是不想分开、不想长大的人,他们没有办法接受长大以后的礼教约束,希望以后能靠性情过日子。
宝玉就跟紫鹃说了很重要的一段话:“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总话:‘活着,咱们在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这很像小学毕业写在同学纪念册上的话,如果没有青春的情怀,根本不会讲出这个话,这些部分更能证明《红楼梦》这本书讲的并不完全是宝玉跟黛玉的爱情故事,而是一群年轻人曾经有过的纯洁而不被污染的梦想。紫鹃听说,也很感动,也想将来应该如何。
“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看来了。’宝玉笑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宝玉是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他不太想跟贾环、贾兰说话。这里其实是个对比,在这个年龄的时候有一种性情,是别人不太容易了解的洁癖,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和某几个挤在一起,而有的人则根本不想见。
“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那一个去了。’”因为她还在挂念黛玉,因为黛玉也在生病。“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生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两个人都挂念着黛玉,这种青春时期的牵挂里有一种非功利的单纯。下面要特别注意一个小小的细节。因为住在宝玉这边,化妆盒、铺盖都带来了。现在要回去了,紫鹃“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看到她的化妆盒里有几面小小的菱花镜,菱花镜就是做成花的形状,女孩子拿来照后面的。《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化妆时有个镜台,手把的菱花镜是反照后面的,有点像现在女孩子补妆用的那种小镜子。“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觉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
宝玉每次挨打都是因为这些事情,他总是喜欢把女孩子用过的化妆品之类的留在身边,我们常常误会为他是有一点娘娘腔,其实不是,他眷恋的是这些青春时刻。这些东西对他来讲是一个记忆,因为他也隐约意识到人的生命最后化灰化烟,什么都没有。可是他觉得相处一场留个东西是个念想儿,这种情感长大以后很不容易理解,孩提时代的朋友间互赠的东西都是大人觉得很无聊的,但孩子们觉得重要,是因为其中有两个人共同的记忆,有时候可能就是两个人一起玩过的一片枯叶。贾政根本不了解自己儿子的情感,总觉得宝玉没出息。其实宝玉怎么会缺镜子,他眷恋的是一种人间深情。张爱玲曾在她的文章里讲到“恋物癖”,恋物其实是因为有深情,是因为对那个人来讲,这个物一定附着着他跟某人的情感。紫鹃听他这样说,只好留给他。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了些病,又多哭几场。”大家只要还记得那个神话,就能知道林黛玉如果不哭,她的生命将无法了结,因为她来世间就是要把所欠的眼泪还掉。现在我们身边也会碰到这种事,一对怨偶总是哭哭啼啼,按《红楼梦》的说法,哭完就好了,欠泪的泪已尽,欠债的债已还。“今见紫鹃来,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开始跟黛玉说悄悄话,这种女孩之间很亲密的关系,在古代叫做闺中密友。
紫鹃“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意思是说我帮你试探过了,宝玉对你是死心塌地的,黛玉当然不好意思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