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笑,“那椅子原不曾放稳,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起来,他又不防,两下里错了劲,向东一歪,连人带椅子都歪倒了,幸有板壁挡住,不曾落地”。因为中式的家具都是榫卯扣在一起的,她在那边坐着不老实,摇摇摇,榫脱了,椅子就垮了,这里你就可以看到史湘云的性格,像个男孩子,大大咧咧。大家都是坐在椅子上,可她是跨着椅子,趴在椅背上的,“众人一见,越发笑个不住”。想象一下那个情景,真的是很好笑。“宝玉忙上去扶了起来,方渐渐的止了笑声。”

大家又笑又闹,所以动静很大。这时宝玉就给黛玉使了个眼色,“黛玉会意”。注意“会意”,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跟一个人使眼色,他能立刻会意,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有时候你的眼睛都快挤烂了,对方还是没有会意。这种文学描写非常细腻动人,宝玉没有说:黛玉,你头发乱了,快进去弄一弄。而是使了一个眼色,给了一个眼神。如果我们看得太快,就看不到这些东西,看不到《红楼梦》中最迷人的东西。

有时候我看到这里,会不由把书合起来,想一想我这一生中,有没有一个人我跟他使眼神,他能会意的。如果有,你会觉得人生很圆满;如果没有,就会觉得很悲哀。我觉得人生有这样一个知己,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黛玉会意,便走至里间屋里,将镜袱揭起,照了照,只见两鬓略松”,两鬓只是略松,你可以看到宝玉对黛玉是多么细心、体贴。“忙开了李纨的妆奁,拿了抿子来,对镜抿了两抿,仍旧收拾好了出来。”女孩子的梳妆匣叫“妆奁”,奁里有一个一个小盒子,分别放着胭脂、水粉还有小梳子、小刷子等。上面有个盖子,盖子立起来是面镜子,镜子可以倒下来,也可以插进去。这就是一个化妆盒,跟现在女孩子的化妆箱大小差不多。这个妆奁在结婚的时候是要带走的,所以叫“嫁妆”。我装印章的也是这种奁,大概是用紫檀或是很好的酸枝木做的。“抿子”不是梳子,它比梳子密,也不是刮头发的篦子。它是一种小刷子,可以沾一点发油,在两鬓刷一刷,让两鬓的头发贴紧。过去如果女孩子的两鬓松了,会显得不礼貌。

出来后,黛玉又开起了李纨的玩笑。她指着李纨说:“这是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所以黛玉真的是很喜欢开玩笑。李纨笑着说:“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得众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恨的我只保佑你明儿得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你可以看到大观园里的这群女孩子,个个伶牙俐齿。黛玉听了脸就红了,因为宝玉就在旁边。

下面就开始讲绘画了。宝钗说:“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四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要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有几幅丘壑的如何成得。”“丘壑”是凸起来的山丘跟凹下去的溪壑。过去讲,画园林就是画山水,也就是画丘壑;如果不懂得画山水,一定画不成园林。

“这园子都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既照样儿往纸上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想纸上的地步,远近该多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我觉得这段话,可以说是美术构图学的最好解读。大家可以了解吗,比如今天我要把高雄的一个公园画在我的画里,如果按照建筑图样画,这幅画绝对不会好看,因为它没有意思。你必须以画家的眼光分出它的远近、主次,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近景,后面有一个远景作为背景。画完以后,你自己看一下,背景有没有抢了主题。譬如达·芬奇常常把画的背景用雾状柔擦的方法推远,因为他要凸显前景的美。这都是在讲构图要有强调的部分,要有淡远的部分,所以曹雪芹真是很了不起,他在绘画上也有着高明的见解。

“第二件,这些楼阁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界划”就是“界画”,有点透视法的意思。比如说画一条走廊,那是个三度空间,柱子要越来越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