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内心活动都写在了他的脸上。很多朋友看完说,一顿饭吃了那么久,哪有什么戏啊?岂不知其中的眼神、嘴角都是戏,只是如果你习惯了很粗糙的表演方式,根本就看不到细节。和《红楼梦》一样,侯孝贤的电影也细腻到你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小镜头,边吃爆米花边看,就会错过很多东西。好莱坞的电影是可以吃着爆米花看的,因为它多数是大场景,不容易忽略。可是《红楼梦》则需要细看,比如这一段讲的全部是内心的活动,恐怕只有经过一定历练的人,才能懂得《红楼梦》中这些细微的人情。

贾母跟史湘云吃了茶,休息了一下,贾母就说:“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按过去的礼数,到人家做客,家里的长辈是都要拜访一下的。湘云答应了,就把三个戒指包上,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她,先到凤姐那边谈笑了一会儿,又到大观园里去看了李纨,少坐片刻,最后就要到怡红院来找袭人了。湘云跟她的丫头、奶妈说,你们不必跟着了,只留下翠缕服侍就是了。过去大家小姐出门,身边奶妈、丫头一大堆,这也是一个阵仗,表示一种气派。湘云觉得袭人是自己的儿时玩伴,不需要这么大的排场。

其他人都走了,湘云的贴身丫头翠缕问:“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说:“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重瓣双蕊的花叫“楼子花”,这种花的品种比较特别,可以在植物园里人工培育。湘云说:“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我们知道,贾家、史家、薛家、王家是当时有名的四大望族,其中的史家非同小可,湘云是在比较,觉得贾家的荷花还没有她们家的开得好。

底下是一段很有趣的小姐与丫头的对话,这个小姐本来就爱说话儿,好为人师,而翠缕这个丫头又偏偏一根筋,脑子常常转不过弯儿来。“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古代相信一种叫“气”的东西,其实就是风水,比如刚开张的餐厅如果气很旺,来的人就很多。“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从这里能看出,湘云已经读了些书,《易经》、《老子》、《庄子》都有讲阴阳,中国哲学基本上是围绕“阴阳”两个字做文章的,可是“阴阳”很不容易懂。表面上看,阴和阳似乎是对立的,可在《易经》里,阴和阳是互相转化的一体两面。

“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翠缕一根筋,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湘云笑着说:“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了?’,难道还有两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但凡接触过《易经》的朋友都知道,阴阳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就像冬天过去是春天,本身是因气在流转,生死之间也是如此。中国哲学跟西方宗教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它认为万物是由阴阳本身的互动而生的。我们看到的太极图,黑的部分有一个白点,白的部分有一个黑点,意思就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所有东西都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互相转化的,正中有邪,邪中有正;爱中有恨,恨中有爱……一切吉凶祸福都不是绝对的。《易经》的核心就是解释事物周而复始、循环轮转、此消彼长的规律。

“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假如这个丫头去上《易经》课,大概也蛮累的,她听不明白却又特别想弄明白,显然史湘云跟丫头的关系很好,一直很耐心地给她解释,她知道前面讲得太抽象了,再具象一点儿就比较容易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