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我一直说宝玉不想长大,他从小就是跟这些姐姐妹妹一起洗澡、睡在同一个床上的,总觉得那里面有一种亲,宝玉一直想留住的这种肌肤之亲,它是在身体没有发育、没有性别界限之前儿童之间的亲情。现在如果一个男主人回到家,忽然跟家里的菲佣“玛丽亚”说,我们一起洗澡吧,真的会让人吓一跳。可是我们不了解宝玉的年龄,跟这些人一起长大的过程中,有他童年的回忆,洗澡就属于回忆的一种。

晴雯的回答非常好玩,她摇摇手说:“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两三个时辰相当于现在的四五个钟头,“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回想小时候还可以跟别人一起洗澡的时候,那真是一个很好玩的仪式,可以互相泼水、胡闹。大家可以回忆一下你的孩子,两个小男孩加一个女孩一起洗澡时,浴室里肯定是乱七八糟的。晴雯说的这一段很暧昧,我们也不知道宝玉到底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跟碧痕两人在浴室里也闹得天翻地覆。一般人都会把宝玉解读成一个色眯眯的角色,可我一直觉得《红楼梦》的另外一个解读是他不想长大的童年回忆,一听说人家要洗澡,他就很兴奋。这个习惯在你变成大人以后,当然觉得很奇怪。

晴雯不肯跟他一起洗,说:“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也不用洗了。我倒舀了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他们打发你吃。”注意,“湃”字现在不太用了,记得小时候我们社区很少有人家用冰箱,最早的冰箱就是个木头箱子,买一块用草绳绑着的冰块放在里面。更早的时候是放在井里或者水缸里用凉水“湃”着。他们家有个专门“湃”水果的水晶缸。宝玉就说:“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吃罢。”你看,他不洗澡,也不准别人洗,只有小孩才会这样喜欢很多事情一起做。

我的童年跟现在年轻朋友的童年就不太一样。现在的小孩都有自己的房间,我们小时候因为家里面很少有厕所,所以连上厕所都约好多同学一起跑到山坡上去,大家在那里排成一排,其中有一种同盟的快乐。我读《红楼梦》的时候,一直非常同情宝玉的孤独,他一直觉得很多事情要大家一起做才行,你要洗澡我也要洗,你不洗我也不洗了。吃果子是另外一个共同的仪式,类似儿时玩伴一起扮家家酒。

晴雯笑着说:“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晴雯心里仍有气,心说你早上还骂我蠢才,我“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更了不得呢”。宝玉就说:“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欢喜听那声响,就故意的打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有没有发现这跟我们刚才讲的褒姒、周幽王的故事是连在一起的,宝玉幸好没长大,长大恐怕又是一个周幽王。这是一种非常颠覆儒家的哲学,在这个哲学背后,有个我们说不太清楚的逻辑人的开心千金难买。所以“从此君王不早朝”这句话就看你怎么去理解了,你可以认为是批评,因为他因此而亡国;也可以认为是赞美,因为唐明皇从此不用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了,对他来讲,“早朝”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所以宝玉这个哲学其实蛮特别的。

“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就把扇子递给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就“嗤的一声,撕了两半”。这个扇子如果交到袭人手上,她绝不会撕,因为袭人是非常儒家的,崇尚理性,知道拿捏分寸;可晴雯则是天生的老庄,身上有种逍遥的气息,说撕就撕。这种个性在儒家的文化氛围里是一个悲剧,因为她没有那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