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我看到有个外国人写了一篇博士论文,就是讲黛玉的怕痒,他考证了半天,就因为黛玉怕痒这件事,拿了个博士学位。这里好玩的是我刚才提到的:宝玉与黛玉睡同一个枕头;黛玉用她的手帕替宝玉擦脸上的胭脂;宝玉闻黛玉袖口里面的香味;又翻身起来用手去挠她的胳肢窝,这些都是两个人身体的接触。宝玉跟别的人再好也没有这些动作,而这些动作是小孩子才会有的。这些铺排和描写都在说明这两个人的关系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宝玉和袭人也很好,甚至发生了性关系,可是他跟袭人也不会如此,他跟黛玉最亲。“亲”有时候比“爱”还要深,亲到别人不可取代时,才会有这样的身体动作。
黛玉“便笑的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前面有一回说宝玉去探望宝钗,大家看宝玉的玉,宝钗的丫头莺儿就说小姐身上有金锁,宝玉一定要看,宝钗就从内衣里取出金锁来,说小时候生病,别人就送了这个金锁。丫鬟还说金锁和宝玉上面的字是一对儿。这当然是暗示她和宝玉的关系。黛玉知道后心里很难过,宝玉有玉,宝钗有金锁,而她什么都没有。
“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这些细节都在说明两个人完全像小孩子,是真正的两小无猜,其实人到了某一个年龄,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动作了,因为总觉得有一种界限和禁忌。从心理学的角度看,我觉得是宝玉一直不想长大,他一直在回忆童年美好的东西。这个回忆的凭借就是黛玉,因为只有黛玉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他老爸要是看到他的这些动作大概又要揍他一顿了,他爸爸觉得十四五岁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可是宝玉觉得自己还是孩子。小说非常真实地写出了人的两难:一方面是成长,一方面是对过去的回忆和眷恋。
宝玉作为贵族小孩,从小照顾他的是用人,他的母亲王夫人也跟他很疏远,因为她是贵夫人,不会抱着孩子喂奶,也不会有那种特别亲密的举止,和他真正一起长大的是黛玉,在碧纱橱里的一张床上一起长大的。他一直想要在黛玉身上找回那种身体上的亲近。
十九回是在写爱的丰富的层次、情感的细腻的层次,让我们感觉到,人世间的情本就是非常多重的。
“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两个人的动作完全像幼稚园的孩子。“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他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宝玉为什么唠唠叨叨一直讲?因为他怕黛玉睡着了生病,所以费尽心机不让她睡觉,这个情比对袭人的还要深。宝玉哄她道:“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然后他讲了一个荒谬不经的笑话,就是为了不让黛玉睡着。
宝玉讲的这个笑话很无聊,有一点像网络笑话。他说扬州以前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一个洞叫林子洞。聪明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在讲林黛玉,可黛玉这个时候却很傻,没想到宝玉在逗她。他说洞里面有一群耗子,有一天这些耗子说,已经腊月初七了,腊月初八要吃腊八粥,我们应该去偷各种东西回来明天煮。耗子王就下令,谁去偷糯米,谁去偷红枣,谁去偷栗子,最后说到偷芋头。江南有一种芋头为香芋。香芋没有耗子去偷。后来一个长得小小的、身体很弱的小耗子就说,我去偷香芋。别的耗子就问它怎么偷?它说,我用法术把自己也变成一个香芋,滚在香芋堆中把香芋一个一个运出来。然后它摇身一变,变成一个漂亮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