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你有什么事?’”可以感觉到,时间在流逝,那个人还没有发落,而凤姐又在处理另外一件事情了。张材家的就说:“就是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王兴家的刚才不是领线和珠子吗,她要等到这个东西落实了,才发给裁缝的钱,让张材家的去领。这是第三件事情了。
还有第四件事情:有人说宝玉的外书房已经完工了,要买纸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再发给,那人去了。”
这时,凤姐才慢慢地回过头来,跟刚才那个迟到的人说:“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有人了。”这是一个管理的态度。我一直觉得这是作者不得了的地方,能不慌不忙地把一个眼前的事情放下,而去交代其他的事情。此时的凤姐已经有了主意,她说:“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开发的好。”她也要让对方体谅,因为管理必须有规矩,如果今天不处理,以后就没有办法管别人。“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
王熙凤打了迟到的人二十大板,她还要进来叩谢,这是公事公办的严格。这就是管理。如今已经立了规矩,大家以后都会自我警惕。有了这样的管理,后面也就轻松了。
我一直认为这是《红楼梦》绝妙的一回,甚至想《红楼梦》应该编成小小的册子,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谈恋爱看一册,女强人看另一册。
作者写王熙凤这个角色时,写出了她的很多侧面。这是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一个人物。这种成功表现在作者把她的性格演绎得非常生动、丰富。
前面我们已经看到过她对待贾瑞时心狠手辣的一面,可接下来很好玩。王熙凤正忙时,宝玉跑来了。宝玉是个永远会把你从世俗的繁忙中拉出来的小男孩。他没事就喜欢到处乱跑,王熙凤特别疼爱他,你会发现此刻王熙凤的语言跟刚才打人时完全不一样了。她跟宝玉在那里打趣,甚至有一点徇私情,这些是别人轻易看不到的。宝玉跟她说,我的书房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盖好。这时王熙凤故意逗他,说你对我好一点,我才帮你。宝玉说,我觉得应该公事公办,事情做到哪里就应该是哪里。可是王熙凤说,你不对我好一点,我不发对牌,他们要快也没有办法快。可以看到王熙凤并非是那么公正,她也有徇私的一面。而且她知道如何做到不让别人知道,这其实是很人性的东西。可厉害的是,她的这一切已经到了完全可以收放自如的程度,包括她玩弄贾瑞的时候,随时能把一切完全操控在手中。
能把一个人物写到让人又爱又恨,是小说最大的功夫。王熙凤一定有很让人敬畏、佩服的地方,也得有让人害怕的地方,这才是完整丰富的人性。有时候我想,二战以后的台湾当代小说,闭起眼睛想也想不起几个很鲜明的人物来。《红楼梦》中就有几个很鲜明的人物,王熙凤是,林黛玉也是。一部文学作品的成功常常是因为它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水浒传》也是,宋江、鲁智深、李逵,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与面貌;《三国演义》里面的关羽、张飞等人物,栩栩如生。我们现在对关公的敬佩、崇拜是来自《三国演义》,而不是历史中那个真实的人物。
如今的现代小说强调意识流,可我常常觉得遗憾的是,小说中的人物不容易让你记住,也很难有很多回味。读《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你真的会觉得现实生活里某个人就是王熙凤那个样子,非常具有典型性,是因为作者实在是把这个人物写活了。
处理完迟到的人,“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要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