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还是会觉得他是不是过分了。可是对于曹雪芹来讲,没有对个体生命真正的疼惜,其实所有的爱都是假的,再大的爱也都是假的。
《红楼梦》一开始就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是非常反男性的观点,但我想这个反男性并不是一般讲的性别,而是说男性在一个现实社会里,扮演了一个功利的角色。因为他要权力、他要财富,女性一般讲起来在过去不可能争权力、不可能争财富。所以曹雪芹最看不起的是这种争功名利禄的男人,他觉得他们一争功名利禄就脏了,他们搅在财富跟权力的争夺里,其实是一种贪婪。尤二姐、尤三姐无权无势,可是在丧礼当中,宝玉会特别疼惜她们,包括说气味是不是污秽了,她们喝的茶杯是不是肮脏了。注意这个脏是有暗示性的,就是说这个社会里面有很多会把人弄脏的东西。
《红楼梦》这个部分是我觉得不容易读懂的,尤其男性读者很不容易读懂。因为到今天我相信男性也未必有曹雪芹的觉悟。男性中间贾珍、贾琏这样的居多数,恐怕到今天还是如此,用五两银子就可以去包养一个女人,他为什么不做?宝玉绝对不会想到用五两银子去包一个女人,这就是差别。借着尤三姐的口,作者说出了对生命的尊贵。生命对生命的珍惜,其实是不把对方当成是可以作践的角色,是对生命有一个本质上的尊重。
宝玉觉得有一些生命是干净的,是洁净的,不要她们被污染了。所以这里面讲的脏,其实是一个暗喻。可是最有趣的是,会弄脏尤二姐、尤三姐的,熏坏她们的,竟然是和尚。所以作者也很大胆,作者其实并不认为修行就一定是洁净的。我们会觉得也许一个妓院是肮脏的,也许一个庙宇是干净的。可是曹雪芹的世界当中也许会相反来看,如果对生命有最大的珍惜的时候,可以把最污秽之地变成最洁净之地;如果没有对生命的珍惜,最洁净之地会变成最污秽之地。
我想作者对和尚的这些行为是反感的,就是说,生命里面并没有一个真正真诚的哀悼,反而变成了某一种功利性的东西。这是尤三姐举的第一个例子。
第二个例子,就是宝玉喝完茶,尤二姐也要喝茶,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去倒,他连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些都是小事,可是其实我们看人性,特别是能在小事里看得到的。在外面做公务大事的时候,其实都可以做假,可是观察生活的小细节的时候,马上能看出来对人有没有小小的、一点点的担待跟疼惜。生命里面真正可贵的东西,其实是在点点滴滴的小事件当中显现的,而不是用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我们现在越来越怕冠冕堂皇的话,因为所有冠冕堂皇的虚伪跟那个点点滴滴的可贵刚好形成了落差,越是有冠冕堂皇的话的时候,越发现那个生命在一般的日常生活里是对人最没有关心的。
第六十六回开始的这一段,当尤三姐要选择她的对象柳湘莲的时候,特别加入了这一段对宝玉的看法,是有很大的暗示性的。《红楼梦》当中柳湘莲、尤三姐、宝玉、黛玉这些人,他们要努力活着去对抗一个肮脏的世界。这大概是《红楼梦》最让人心痛的部分。可是活着对抗最后其实是一个悲剧,因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你可以看到黛玉的死、尤三姐的死,你可以看到柳湘莲的出家、贾宝玉的出家。
这个小说基本上并不觉得对抗一定有真正的现世的结局,他们并不在意这个结局,他们觉得活着一天就去对抗一天。我想这是《红楼梦》一直存在的重要的原因,它是为自己的心里面还有净土的那些人所写的一部书。
从三百年前曹雪芹的时代到今天,外在的世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可是重要的是说,一个人在内心是不是能够多一点点坚持。是在加倍地知道更多污秽的事之后,还有那个洁净的坚持的时候,人才是不同的。
黛玉跟宝玉在大观园里面有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埋葬花的坟冢。很多朋友会觉得,每天打开所有的媒体,最后都有一种幻灭感,但我关心的反而不是那个部分,而是每个人心中的这个坟冢到底在不在,是一个自己埋葬花的坟冢,或者心灵上洁净的坟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