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栗再次捂住双眼:“妈妈,对?不起,我?也?不想哭的……我?也?好久没哭了……”
“好了啦。”陈亚兰抽两张纸给她:“擦一擦,不哭了,我?们小宝受苦了。”
“没有。”她胡乱地摆头,断断续续说话?:“因为,我?也?不想……让你失望。不想当老师,又考不上研究生,已?经让你们失望两次了吧。”
“是有那么一点,”陈亚兰并不否认:“但比起你这?么多年给我?们带来的幸福和快乐,这?点情绪又算得?上什么。而且我?刚才都说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你不比别人差,人家教?三百个学生,你卖了三百张贴画,受众数量也?差不多了。”
舒栗又笑?出鼻涕。
“哎唷,”妈妈缩缩下?巴:“邋遢死了。”
舒栗擤了擤,清喉咙,不再蒙盖过往:“我?不当老师,是因为那会儿实习,我?们班上有个学生差点翻栏杆跳楼,幸好被班主任眼疾手快拉住了。”
陈亚兰吓得?哎一声:“你也?看到啦?”
“没有,”舒栗晃晃手,把纸巾放下?:“我?当时在办公室。”
她吞咽口水:“但我?看到了后面的一切。”
看到了校领导是如何封锁消息,如何对?全体教?师下?达统一口径;看到了那位带她的和善老师,即使在最危急的险况下?挽回一条生命,也?一次次被找到上级办公室谈话?;看到她在批改讲义?时,突然情绪崩溃,怕水洇到学生试卷上,那滴委屈和愤懑,都没有掉落下?来的权利;
校长呵责主任,主任怒斥班主任。
家长情绪激动,班主任点头哈腰。
层层推诿,环环相?扣。
学校大张旗鼓地邀请心理专家莅临校园,连办三场讲座,看似疏导实则官话?连篇,看似重视实则都是表面功夫。
后来她被要求参与属于老师们的专项会议,以“关怀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为主题,实际还是批判他们失职,失职的只有他们吗?亮堂的大教?室里,许多同行低着头,有人在争分夺秒地批改作业。
整间校园是如此讳莫如深,每个人的嘴巴都黏上隐形封条,即使她也?想知道那个女孩为何跳楼,但她却要“澄清”并非跳楼,因为她没有真正掉下?去,也?严肃告诫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绝不可对?外议论和传谣。
个体趋近于消亡的痛苦,不被知情,无?法呐喊,也?不容许任何他者为之哀鸣。
最后衍变成一场盛大的表演。
一个礼拜后,帷幕闭合。
所有的事不了了之,一切都像被盖进了大雪。
也?是那场会议,舒栗在冷白?的灯光里毛骨悚然,仿若坐在一间闭塞的手术间,在座都是如她一般的,教?育体系培养出的佼佼者。她望着讲台上声情并茂,吐沫星子飞溅的演讲者。忽然意识到,即使爬上那样的高处,她未必会做出不同的选择,规避风险,保护得?失。她做不到放弃一切努力所得?,只为破开一个清正。
明明已?经走向生命最初的理想之巅,可她看到的风景却是,阶下?俱蚍蜉,终有一天,她也?会变成讲台上那样的人。
又或者,被逼成那样的人。
一个不想作恶却不得?不麻木的人;
一个清醒却注定?背负悖论和痛苦的人;
一个明知真相?,却无?能为力的人。
“好窒息,我?不能被困在这?,”舒栗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就?是我?当时的想法。我?觉得?自己改变不了那里面的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秩序。也?许有能够适应并且自洽的人,也?许未来能有变化,有更勇敢强大的人站出来,让周围变得?更好。但不是我?,我?就?一个念头:跑,赶紧跑,趁我?还知道我?想成为什么。”
舒栗微微倾头,忆及那日感受,鸡皮疙瘩仍爬满皮肤,她双手交握,眼里闪闪熠熠:
“哪怕辜负你们,辜负你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