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医院门口,郑美玲来来回回走了无数趟。挂号单在她手心里攥出了汗,最终还是没有勇气上楼。

后来,她只是蹲在花坛边上哭了起来。她怕看见林志风失望的眼神,更怕史秀珍的责备。

当天晚上,郑美玲翻出雪球用旧的新华字典。她的手指在纸页间轻轻摩挲,最后停在了“晨”字那一页。

“晨光”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多么温暖的名字。就像邻居们常说的,给流浪猫狗起了名字就再也舍不得丢弃。

她暗自下定决心:既然给孩子取了名字,就一定要把他平平安安地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偷煤的前一天夜里,林志风把攒下的两千块钱都还给了乡下老舅。郑美玲望着空荡荡的煤棚,又看了看雪球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挂着鼻涕,心里空,也疼。

从火车皮下来的那晚,她做了奇怪的梦:铁轨旁站着一个穿棉袄的小男孩,背影和雪球小时候一模一样。她拼命想追上去看个清楚,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

外面警笛声此起彼伏那晚,郑美玲慌忙间把那袋煤塞进了酸菜缸。她缩在炕角,直到外面没了动静才昏沉睡去,梦里那个孩子又来了。

这次他伸出冰凉的小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而后转身沿着铁轨走去。她拼命想追,双脚还是像生了根。情急之下她喊出“林晨光”,那孩子竟真回过头来,冲她甜甜一笑,又摆了摆手。

就在孩子转身离去的瞬间,梦醒了。她摸到枕上一片湿凉,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泪。

医院走廊里,消毒味和林志风身上的羊油膻混在一起,熏得郑美玲太阳穴直跳。她窝在候诊椅上,余光瞥见林志风又一次摸向裤兜那个装着红梅烟盒的口袋。

这段时间,郑美玲的孕反减轻了不少。早上起来不再恶心,饭量也恢复了些。史秀珍乐呵呵地宽慰她,“这是迈过了三个月的坎,胎稳了。”

可她记得当初怀雪球的时候,正是这会儿吐得最凶,喝水都反胃。可现在,这份平静像是来得太快,太轻巧,反倒让她心里发毛。

“我出去抽根烟。”林志风到底是起身了。

郑美玲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安全通道,随后听见打火机“咔嗒”响了。

“胎停了。”医生说。

郑美玲反应了会儿,扭头仔细看了看 b 超屏幕。

是静止了,像张黑白照片。

郑美玲下意识望向门口,走廊尽头只有安全通道的绿灯在闪烁,不见林志风的身影。

“长期接触烧烤油烟会影响精子质量……”医生的声音忽远忽近,“当然也可能是孕妇营养不良……”

郑美玲盯着那个静止的小黑点,咬紧了牙关。

梦里晨光冰凉的小手。那不是安慰,是告别。

“手术还是先吃药看看?”

郑美玲回过神来,局促发问:“吃药……更便宜吧?”

“是便宜些。”医生叹了口气,“但要是不干净,还得来刮宫。”'B 超探头在她肚皮上轻轻敲了两下,“遭两茬罪。”

药房窗口的玻璃映出她发青的脸。

当护士递出米非司酮药盒时,林志风才带着一身烟味晃回来,“刚碰见小学同桌,约好晚上去咱那去喝酒。”他瞥了眼郑美玲接过的几个药盒,“这啥药?”

郑美玲刚要答,林志风就摸着下巴新冒的胡茬,继续开口,“你说怪不怪?二十年没见的老同学,偏在妇幼医院门口碰见。”

身旁的人们来来往往,郑美玲把药盒依次塞进包底,沉默伫立。

“人家开大奔来的,”林志风还在絮叨,“我说这顿必须我请……”

郑美玲望着丈夫上下翻动的嘴唇,在那一刻,她恨上了他。

她想起林志风把攒下的两千块塞给老舅时挺直的腰杆,想起他总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要面子,可她却舍了脸皮去爬火车偷煤,在警铃大作的夜里吓得脏了一缸酸菜。

她冷不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