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巷尾的杨府门前积雪三尺,苏珏叩门时震落檐角冰棱,碎玉声里恍惚看见那年初入相府的光景。
彼时他还是慕容清,布衣草履立在滴水檐下,接过了那封改变命运的举荐信。
"苏先生竟还记得杨某这位故人。"
杨兰芝早已在暖阁中等候多时,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枯瘦手指划过蝉翼上的冰裂纹。
暖阁里铜兽香炉吐着龙脑香,却掩不住门缝渗入的硝烟气息。
苏珏望着案头堆积的《治国论》注疏,那是杨兰芝亲笔题写的。
“自然记得,丞相大人才识无双,光风霁月,苏某永世不忘。”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杨兰芝嗤笑一声,不知想起了多少过往。
二人相对而坐,却不见当年言笑晏晏的光景,徒有凄凉萧瑟。
"朱雀门守将昨夜献了城防图,玄武大街三十七位朝臣的请罪折子,此刻正压在我们陛下的案头。"
"所以先生便用纵横术,来游说我这西楚旧臣?"
杨兰芝忽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绽开红梅,"当年就在这暖阁中,你说'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时的眼神,可比现在亮堂得多。"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西楚坤舆全图》上,苏珏的指尖悬在标注"邺城"的墨点上:"粮仓鼠患始于三年前,丞相十三道加急奏折石沉大海。上月城破时,守将食人的炊烟飘了十里。"
杨兰芝起身掀开东窗,风雪卷着残叶扑进来。
远处登仙楼的轮廓在夜色中摇晃,像一柄将倾的剑。
"苏先生是想做那治鼠的鸱鸮?"
他抓起案头松烟墨狠狠砸向地图,神情是少见的失态。
墨汁在黄河故道的位置晕开黑洞,"苏先生,你可知鸱鸮啄鼠时,亦会抓裂梁柱!"
“我知道。”
“所以,我心甘情愿。”
话至此处,苏珏便知道自己劝说无果,再留无益,不如归去。
于是五更梆响,苏珏起身作别。
临出门时忽听得身后裂帛声响,杨兰芝撕碎了那幅相伴二十年的《濂溪观荷图》。
"慕容清!"
杨兰芝的嘶吼混着血沫,"当年你问我为何举荐出身寒门的你,我说'莲出淤泥而不染'如今你这支藕,倒是断得干净!"
“而我竟不知你竟真的是北燕旧人!”
“你可曾有过半刻的悔恨?”
杨兰芝的诘问一声接着一声,苏珏却表现淡然。
“杨丞相,无论何时,苏某皆是无悔。”
言罢,苏珏踏着满地碎纸离开杨府,身后的杨兰芝却突然狂笑出声。
"我杨兰芝宁为短刃折,不作长蒿曲!"
只这一句,苏珏便知,自己的游说对杨兰芝完全不起作用。
或许这一别,便是永别。
之后正如苏珏所料,三日后当楚云轩在登仙楼上举起鎏金酒壶时,杨府的老仆正将杨兰芝的尸身从房梁解下。
杨兰芝穿着天顺三年的紫罗朝服,案头白麻纸血书力透纸背:"亡臣杨兰芝,魂叩天门,但求雷霆焚此朽木,莫使污淖陷丹心"。
字字泣血,杨兰芝以身殉国。
“灵均,几日了。”
闻听杨兰芝的死讯,楚云轩倚靠在御座上,神色是少见的颓然。
他一生追求长生与绝对的统治,可到头来却是一场镜花水月。
李明月兵临城下,百姓惶恐不安,而他的那些文武百官,如今更是为了活命倒戈相向。
说来可笑,这一刻,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