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熹掀了掀眼皮,盯着崔琅意味不明道:“这位崔先生背后可是还有另外?一个主子呢,他?作画时奉命往墨汁中掺了‘美人泪’的汁液,一旦时辰到了,再经炭火暖气熏烤,颜色便会立刻显现出来,鲜红欲滴,如同美人垂泪。”

“我今日临出府门前发现画不对劲,便命人匆匆换上了一幅《松鹤延年图》,否则届时呈上御前,下场如何,王爷应当比我更清楚。”

伴随着闻人熹最后一个字音玩味落下,偌大的庭院一时静得只能听见风吹树枝的声响,红日从屋脊后方落山,廊下挂着的宫灯微微晃动?,光线明灭不定。

冷。

彻骨的冷。

寒风透过衣衫,冻得人瑟瑟发抖,崔琅一时却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身上冷还是心冷,他?强撑着一口气从地上跪直,然后痛苦闭眼,重重叩首在?地,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

楚陵见状缓缓走?到崔琅面前,然后倾身蹲下,他?浅白的衣袍下摆逶迤落地,就像覆了一层霜雪,和前世死在?黄金台前的那场风雪一样?洁白,声音涩然,低低问道:

“先生,为何?”

没有愤怒,没有责问,只有无尽的寂然。

崔琅却感?觉自己的良心被钝刀割成了一片一片,十指深深陷入泥地,滚烫的泪水从眼眶掉落,怎一个痛彻心扉了得:“王爷,是在?下有负您的恩德,您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楚陵轻轻摇头:“崔先生,你负的不是本王,是你自己。”

“一个君子倘若违背了自己的立身之本、为人之道,那么?你不仅负了自己的十年寒窗苦读,更负了这一身风骨。”

崔琅闻言终于控制不住抬头,额头鲜血淋漓,顺着淌进眼睛,他?却眨也?不眨:“寒窗苦读十年?王爷,您可知我今年已经三十有六,从六岁上私塾开始,已经苦读了整整三十个年头!”

“母亲为了供我读书,替人浆洗衣裳,缝衣刺绣,熬得一身是病,我只想早日考个官位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最后换来的却是什么??!登科桥下卖字画,十文?一封家书,五十文?一张字画,我这样?的人还谈什么?辜负不辜负的?”

崔琅双目通红,一度哽咽难言,捶胸顿足也?不能发泄万一,他?最后颓废倒地,忽然低头盯着地面哑声问道:“殿下,还记得您从皇宫里带来的那篇殿前策问吗,元安十五年,新科状元陈朗……”

楚陵颔首:“记得。”

崔琅:“那篇文?章写的好吗?”

楚陵:“字字珠玑,鞭辟入里,父皇亦是赞不绝口。”

崔琅却忽然抬头看向他?,双目通红,露出一抹极其惨淡的笑来:“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院中的枯枝已经冒出些许新绿,却又被昨夜袭来的一场冻雨打落在?地,萧条凄清。

第107章 背主之人 这人间烽火离乱

元安二?十年的春闱由礼部大宗伯陈孟廷负责主持, 此人不仅在文人士子中享有盛名?,且极会?揣摩陛下心意,如今虽已致仕, 地位依旧不可小觑。

然而在崔琅眼?中,自己一生命途皆被此人所毁,他沙哑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 漠然得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当年我与?陈朗乃是同年举子,一同参加春闱,因名?姓相似,被负责主考的礼部大宗伯陈孟廷注意,放榜之后我名?落孙山,原也不再奢望其他,只想等着地方授官, 好好奉养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