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何庸一边说,一边看着谢奕瑕,临淮郡王跟在太子身后的时候一向是安静的,而后来,则开始变得爱笑,就像是发自真心一样可以对谁高高兴兴的笑,但此刻他并没有笑,他站在床帷的阴影边,太子的纹龙玄衣穿在身上异样的服帖合身,衬得他越发白净,有一种如玉的斯文韶秀,那是有别于他常态模样的,沉静和端庄。
“老奴跟着圣人享过福,现在圣人走了,当初老奴做的债也自然要报应上门,何止是韩王呢?老奴早就想过了,所以郡王,您也别担心……”冯何庸的视线移到一旁的铜灯上,他看着自己在铜灯上扭曲倒影,露出了一个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苦笑,再是早有准备了,原来事到临头,都还是会发现心里依旧是有退缩的,“老奴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早些年收了个干儿子,如果郡王方便,就劳动您使人照顾他一二吧,也让老奴逢年过节有个烧纸的人。”
谢奕瑕一愣。
冯何庸脸上留下两行清泪,惨笑一声:“老奴活的够多了,何必要贪生留下来吃苦果呢?”
话音未落,他猛然发力,照着柱子一头撞去!
刹时鲜血淋漓,冯何庸跌跌冲冲退了两步,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内室摆着一尊佛雕,佛像螺发宝衣,一手持壶,一手结印,趺坐莲台,那双半阖半张的的细长眼睛里,是一种疏离淡寂的慈悲微笑,似有还无。
这是什么佛?谢奕瑕一下子想不起来,可他应该知道的,他原本是知道的,他见过的,以前是见过的……肯定见过的,为什么不记得……他……
……
是药师如来。
冯何庸撞柱了。
谢奕瑕一瞬间从混杂的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迷茫又骇然地僵在那里,他以为他已经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其实他刚刚甚至考虑过杀人灭口,只是因为没有可行性,所以很快否决了,他看过死人的,在跟着谢怀璧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应该能冷静的,可他没有,谢奕瑕开始耳鸣,像是有什么在脑子里尖啸一样,几乎要刺破耳膜……于是他又以为自己在发抖,可是他也没有。
不仅没有,耳鸣声也在变低……变低……变低……消失了。
然后无征兆的,他脑子里冒出了一句话现在应该跑去叫太医进来了。
“跑”和“喊”。
谢奕瑕往后退了半步,在他思考这句话的意思之前,身体就自己动起来了一样,像是被套上了一个完美的程序,确定关键帧后开始自动补帧他转过头,发出了惊恐的尖叫,接着跑了起来,一边跑手上开始一边扯衣带。
“太医……太医令!圣人他、还有冯公公……太医令呢!太医令何在!”
谢奕瑕跑到外殿的时候,那件被揉成一团的龙袍刚好滑到地上,门被“砰”得撞开,众人慌张地赶进来,直接越过他往里间冲。
谢奕瑕脚下踉跄了两步,停在原地,背立着,捂住了面无表情地脸,一点一点地跌坐了下去。
那只手在脸上摸了摸,是干的,只除了一滴溅上去的血。
谢奕瑕重重闭上眼,黑暗中,他忽想起庄帝最后那句话的嘴型,嘴上下意识地无声模仿着张合不,要,让,朕,失……
“……不要让朕失望?”
内殿传来太医令又惊又惧到发抖,却就是说不出最后两个字的声音:“是臣无能!臣有罪!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圣人已经……已经……已经龙驭……驭……”
随后响起冯何庸一声断气前的尖利疾呼:“圣人!老奴找您来了!”
殿中静了一瞬,然后响起了起伏的哭喊声。
冷飕飕的风从大开的门里吹进来,谢奕瑕站起身,打算回去内殿,转身的最后一刻,他回头看了眼门外,帝王的寝宫建在很高的台基上,望出去的时候,能看见在莽莽然的尘气中京都的高垣屋楼。
碧瓦飞甍,连亘不绝。
钟声里与哭声里,一个异世灵魂站在王朝权利的巅峰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