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怎么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思呢?他早在她之前就考虑起了他们之间的事,远比她想得深远想得细致、态度更是百倍的严肃认真。
从在北京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晚他们在曾副参谋长的官邸前分别、她凝视他的眼神中隐着那么深的不舍和依恋,像丝线一样缠住了他的心, 让他险些无法从她面前离开;后来她又这样看他,在英租界的洋楼里、在那个偏僻简陋的教会医院里、在昂贵优雅的德国餐厅里、在夜里九点的维多利亚大戏院里,在沪军营后巷的轿车里……
不多不少的,含而未露的,那么容易就捏住了他的心。
可她迷住他的只有这些么?
不……不是这样的。
还有那夜她在荒原上吃甘薯时露出的笑,还有她在徐家官邸偏厅的麻将桌上摸牌的手,还有她在戏楼里穿过大堂挤挤挨挨的人群看向他的眼睛,还有她从白公馆后园的木槿花丛后向他走来的身影。
也或许更早更早……早到她根本已经不记得了。
那是五年前。
从军校毕业后他被分至皖地新军,彼时大清尚未宣告覆灭,世道却已然乱得不像样子,皖地尤多动荡,前后发生过多次抗捐抗粮、饥民抢米的风潮,会党和革命党人起事不断,各地战端频仍,军队几乎是不间断地接到镇压命令,开枪杀人早已是家常便饭。
在规模最大的那场战役中徐振中了起义军的埋伏,他违反将官的命令带兵突围救了对方,为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价:右肩处被一枪贯穿,左腿受了刀伤,伤口长约四寸、深重几可见骨。
可他也不是全无收获:战役胜利了,起义军被剿灭,他立下了军功,同时还得到了徐振的赏识,被他破格提拔为少尉,并跟随他一起回到了上海。
那时的徐振还不像现在一样刻薄寡恩,也或许是劫后余生的震动过于强烈,他竟主动提出要收他为义子,一为感谢他救命的恩德,二也是怜悯他父母双亡的孤寒身世;他并非不通世故,深知这是一条于己大有裨益的青云路、少说可免去他在军中十年的摸爬滚打,面对这样的天梯他何必退却?何况那时他尚以为徐振是忘身于外的忠志之士,还指望能随他一起平定霍乱,遂应允此事、改口称其为义父。
他于是被接到徐家官邸养伤,最严重的那段日子因为下不了床而不得不接受佣人的照料,无奈这却招来了徐隽旋的非议和敌视这位少爷大概是唯恐他这个来路不明的所谓义子贪图徐家的权势和财富,因而总要在徐振面前攀诬造谣说他品行不端,掉过头来又禁止佣人给他更换伤药,以至于他右肩的枪伤反复溃烂,到后来已是高热不退。
他对这样的敌意并不陌生,在军中他也曾受到类似的排挤,二甲进士出身乍一听是极光耀的头衔,可也同时在他和其他士兵之间划下了一道天堑,众人皆以他为异类,时而妒恨忌讳、时而讥诮冷嘲,其中也有几个与他交恶,只是都不像徐隽旋这样明目张胆有恃无恐罢了。
而这位少爷却很好命他有一位美丽极了的未婚妻。
据说是白家的女儿,那年还只有十六岁,即将要被父母送去法兰西读书,留洋前要先跟徐家把婚约定下,往后等她学成归来二人就结婚。
那天她跟随父母一起到徐家来了,美丽的少女像一朵五月的白木槿,即便面容依稀还有几分稚嫩,却仍然美得惊心动魄,一举手一投足都彰显着优越的家世和良好的教养。
徐隽旋很喜欢她,眼睛一直巴在她身上挪不开,殷勤得一会儿给她递水一会儿给她打扇,偏偏她不稀罕,矜贵的小姐像最傲慢的猫咪,下巴永远微微抬着,要让你知道你不配的。
他在二楼最角落的那个窗口看到她和她的家人一起走进了官邸,也在房间里听到两家人在一楼和乐地谈笑,内心没有一丝贪婪和妄念,也因此不会因为被遗忘而产生不平或忿恨他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他想要的也从来不是这些繁华锦绣,只希望能在满目疮痍中找到一条自己能走的路而已。
但在这之前他的确需要一些药物遏制伤口的疼痛和溃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