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十一月抵达长安之时,他不曾想到自己会这样告别它。原来一个冬天过去,自己仍然是它的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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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思殿在一众红墙绿瓦之中并不出众,但因戒备森严,仿佛那里的雨光都因洗过禁军的兵刃而更加冷亮一些。小宦官同禁军们说了几句话,展示了一块雕龙的木牌,大约那便是赵王早已打点好的了。
他们收了伞,让奉冰入内,自己却不能跟入。清思殿的前殿空无一人,朱漆大门迟钝地再度关上,一寸一寸地收束了天光。
奉冰待那大门真的关紧了,才举步,往殿后的暖阁走去。
重重画帘沉重地垂落在地,因窗栊都被钉死,透不进外面的光,是以每隔两步远的距离便点着一支灯炬,熊熊地映亮梁柱之间富丽堂皇的陈设。暖阁内里飘散出极浓厚的香气,仿佛是所有的香料都倾倒在一起,又用了猛烈的炭火烧出来的。
李奉韬正盘腿坐在那炭火前,眯着眼睛,一手将香气往自己鼻端不停地挥。看见奉冰,他并不惊讶,但也没有任何问候。
大半个月的拘禁让他健壮的身形消瘦不少。他穿着华丽的袍服,戴着玉冠,佩着金绶带,沉溺于香气中的模样宛如一个富有但绝望的赌徒。唯有那一双眼睛里还透露出深沉的理智,眼白扩散开,像千万年结冰的荒原。
奉冰认出火上不止有香灰,还有好几卷焦残的佛经。
“佛经好啊。”李奉韬突然说道,“你知晓宫里的贝叶经书,都要用染过天竺香料的纸张吗?所以这一烧起来,可比凡俗香料有用,能助人登往生极乐。”
奉冰道:“我倒不知陛下是想要往生极乐的。做皇帝还不够极乐吗?”
李奉韬的眉毛拧了拧,黑黢黢的眼珠在眼白里转了转,好像在思索。
“若是做皇帝不够极乐……”奉冰站在那香炉三尺开外,也忍不住皱起鼻子,“五年前您处心积虑,又是为了哪般?”
李奉韬看着他,却发笑,“你不懂吧?”甩了甩衣袖,“你叫裴耽来跟我说话!”
这明显的蔑视让奉冰咬了咬牙,“所以五年前,裴耽受伤,果然是你的指使。”
这是个开门见山的肯定句这才是他真正要问的话。
李奉韬似乎不耐烦了。他拿起手边的又一卷佛经往香炉中扔,炉火暗灭了片刻,陡然又大耀,将那密密麻麻的经文吞噬。“你根本不懂。”李奉韬望着火光,重复,“你以为你清高,不要那个皇位,就可以过得安稳。你忘了裴耽的那篇应试文章了?舜不杀象,天底下只有一个舜,但却可以有很多个象。”
“你是早已放弃了的人,我却不愿放弃。”李奉韬冷笑,“五年前的大逆案,怎好说是我处心积虑?我只是抓住机会罢了。”
“抓住机会?”奉冰的声音高高扬起,但因他很少这样质询他人,声音里都出现了颤抖的裂隙,“你所谓的抓住机会,便是将裴耽打伤,夺走神策军自立?!你所谓的抓住机会,便是趁着父皇重病”
“你不要同我提父皇!”李奉韬突然红了眼睛大叫,“他从没有一刻信任过我,从没有!太子谋逆,他为何要让裴耽平反?他明明知道裴耽偏心向你!他明明知道一旦裴耽掌权,天下人都会认你做皇帝!可明明应该是我,应该是我”
奉冰突兀地沉默下来。
李奉韬说完这几句话,激动不能自持,但他的手仍发着抖拂向香炉,仿佛仍不得不靠那绵亘不绝的浓香来续命。
“你错了……”
奉冰缓慢地说道。
李奉韬好像听不见。他将手放在滚烫的香炉上,重重叠叠的山峦在他掌心里流过。
“父皇只是让裴耽去当马前卒,待用完了裴耽,就会将他丢弃。”奉冰一字一顿地道,“父皇是在为你铺路。这很难理解吗?”
李奉韬全身都抖了一抖,额边乱发垂到他的下巴,被他张嘴咬住。
“大哥没了,下一个自然轮到你。”奉冰冷漠,“谁也不会同你争抢,是你自己要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