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响起,他察觉对方走到石桌旁,与他并排坐了下来。
从他记事起,这位做事滴水不漏的管事便跟在他父母亲身边做事,且从未以奴婢自称,他知晓以对方的身份,就算同父亲平起平坐也不会有人非议,但她却从未这样做过。
今日是第一次。
石怀玉望着眼前那片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池水,声音平静地开口道。
“其实当年周亚贤来的那天晚上,你未必听到了全部内容。”
往事被轻易提起,池边的身影一顿,随即换了个姿势斜倚在石桌旁。
“我听到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兄长已做出了他的选择,不是吗?”
“那不是他的选择。挑中邱家的孩子去青重山伴读是陛下的旨意,谁人敢去违抗?有平南将军接手送入青重山,总归知根知底,好过旁人插手……”
她话还未说完,便被许秋迟冷声打断。
“知根知底只是其一,罪臣之后、把柄在手,无需担忧日后难以制衡才是其二。说到底,不过利益交换、相互利用罢了。父亲已浑浑噩噩做了旁人手中刀剑半生,竟仍看不明白这一切,亲手将自己的孩子送上同一条路。”
眼前之人绝非外人口中相传的那样纨绔荒唐,相反的是,他深谙官场种种,早已看透一切,内心深处比旁人对此更加深恶痛绝,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服。
但今夜关于过往伤疤的揭示已经开始,轻易不可结束,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石怀玉停顿片刻,沉下气继续说道。
“平南府在朝中看似风光无限,但杜将军因与邱家交好,这些年一直为黑月旧事所累,实际处境并不乐观,当今圣上根基渐稳,才算有了些好转,对你兄长委以重任,绝非为了在朝局中占位置、结伙帮,而是想着日后能作为我襄梁将帅之才。日后就算黑月旧账被人翻起,圣上和邱家间总还隔着个平南府,一时半刻不会撕破脸,也给了两方斡旋的余地。”
许秋迟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荒唐事,抬手抓起一把豆粕撒进池中。
“这些年兄长为那平南将军府奔走的样子,我也不是没见过。周亚贤月前来找过他,他如今便又是这副累死累活的模样,说他已改姓杜我都是信的。虞州那位当真好手段,略施恩惠便得了一条忠心于自己的好狗,踩着邱家的血在朝中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还可坐拥一个宽待故友之子、念惜旧日袍泽之谊的美名。”
争抢食物的鱼儿将池水搅动得好似沸腾了一般,正如这场突如其来的对话渐渐陷入焦灼。
往事浮现在眼前,石怀玉有些急切地欠起身子,仿佛这样便能靠近池边那个孤零零的影子。
“当年周亚贤亲自来府上,并非是要同你父亲商议什么,而是来告诉邱家:先帝对邱家疑心深种,他奉圣上旨意而来,必须要带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你兄长,便会是你。说是伴读,实则与质子无异。青重山书院对那些都城门阀权贵之后来说是伸展拳脚、结识同道的摘月台,对邱家人来说却是要如履薄冰、刀尖行走的修罗场。若非平南将军从中斡旋,将人送去昆墟,之后又扔到军营里,现下你兄长能否有命来见你都是未知。军营苦闷,沙场磨砺,刀剑无眼,都好过送入那吃人的深宫之中……”
石怀玉的影子映在身旁,池边的锦衣少爷依然没有回头。
他从来不是这池中安然度日的锦鲤,对方口中的那些如履薄冰和不得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因为他都曾一一经历过。